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江亦柏家客房那扇干净的玻璃窗，暖融融地洒满一床。林溪言醒得比平时晚些。

身下的床垫柔软得不可思议，被子蓬松温暖，带着阳光和洗衣液混合的好闻味道。枕边，那团橘白色的毛球依旧团着，发出细微均匀的呼噜声。

他怔怔地躺了几秒，才慢慢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不是那个冰冷破旧的出租屋，而是……江亦柏的家。

昨晚的一切像潮水般涌回脑海——温暖的怀抱，轻柔的吻，紧密到令人窒息的相拥而眠……脸颊不受控制地又开始发烫。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嘴唇，那微麻的触感似乎还在。

旁边空荡荡的。江亦柏已经起来了。

心里莫名地空了一下。

他慢吞吞地坐起身。受伤的手腕已经被重新仔细包扎过，纱布洁白整齐。床头柜上放着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新衣服，标签还没拆，旁边还有一双崭新的棉袜。

浴室里，新的牙刷毛巾漱口杯一应俱全，全都是未拆封的。热水汩汩流出，驱散了清晨最后一点寒意。

这一切都周到得让他无所适从。像踩在松软的云朵上，美好，却不真实。

下楼时，许盼汀正在餐厅摆早餐，看到他，脸上立刻露出温柔的笑意：“溪言醒啦？快来吃早餐，小柏一早就去竞赛了，念叨着让你多睡会儿呢。”

餐桌上摆着丰盛的早餐，小米粥，煎蛋，牛奶，还有几样精致的小点心。

“谢谢阿姨。”林溪言低声道谢，坐下来，小口小口地吃着。食物很美味，胃里暖暖的。许盼汀很体贴，没有过多追问什么，只是温和地让他多吃点，像对待自家孩子一样自然。

但这种自然，反而让林溪言更加拘谨。他习惯了被忽视，被冷待，这种毫无缘由的善意和周到，让他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每一份好意，都像一块小小的石头，压在他心上，沉甸甸的。

他吃得很快，几乎有些仓促。然后背上书包，低声跟许盼汀道别。

走出那栋温暖明亮的小楼，重新踏入清冷的空气中，他竟莫名松了口气。仿佛离开了那个过于美好的梦境，回到了自己熟悉的、虽然冰冷但至少 predictable 的现实。

走到学校，走进教室。

那个靠窗的座位旁边，是空的。

江亦柏的桌面上干干净净，椅子也规规矩矩地塞在桌肚下。他要去参加一整天的物理竞赛，下午才会回来。

林溪言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拿出课本。周围依旧喧闹，同学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说笑打闹。但那些声音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膜，模糊而遥远。

他低下头，看着摊开的书页。阳光落在纸面上，有些刺眼。

无聊。

这个词毫无预兆地蹦进脑海里。

是的，无聊。一种熟悉的、空洞的、无所事事的麻木感，开始像潮水一样，一点点漫上来。

平时这个时候，旁边总会有人“不经意”地碰碰他的胳膊，或者塞过来一张写满调侃或提示的小纸条，或者干脆把脑袋凑过来，用那种黏糊糊的语调问他无聊的问题。即使他大多时候不回应，那种强烈的、不容忽视的存在感，也像背景音一样，充斥着他的整个世界。

现在，背景音消失了。世界一下子变得异常安静，也异常……空旷。

他试图集中精神看书，那些黑色的字符却在眼前跳动，无法进入大脑。他拿起笔，想写点什么，笔尖悬在纸上良久，却落不下去。

一种细微的、令人不安的焦躁感，像小虫子一样，开始在心里啃噬。

他忍不住，一次次地，抬眼看向旁边那个空荡荡的座位。

他怎么还不回来？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猛地掐断。他在想什么？江亦柏只是去参加竞赛，才刚离开不到两小时。

可是……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课间，周围更加喧闹。陆盼悸和贺云凌过来跟他打了声招呼，挤眉弄眼地调侃了几句“江哥不在魂都没了”，被他低着头躲了过去。他们也没多留，很快又跑出去玩了。

他一个人坐在座位上，看着窗外操场上奔跑跳跃的身影。阳光很好，同学们的笑脸很灿烂。但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像是被隔绝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子里，外面的一切热闹和鲜活，都传不到他这里。

他们看起来……真轻松。

为什么……只有我这样？

负面情绪像找到了裂缝的藤蔓，悄无声息地开始滋生、蔓延。

昨天……那个吻……算什么？

他是不是……只是一时兴起？

对我这种麻烦的人……他真的不会腻吗？

现在他不在……是不是……其实也觉得松了口气？

那些被短暂温暖压下去的、根植于骨髓的不安和自卑，在独处的空隙里，疯狂地反扑。江亦柏越是对他好，那种“不配得”的感觉就越是强烈。

欠他的……越来越多了。

要怎么还？拿什么还？

如果还不起……他是不是就会走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慢慢攥紧，传来沉闷的钝痛。呼吸也变得有些困难。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反而有种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无所适从和冰冷。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上缠着的纱布。细微的刺痛感传来，反而带来一丝诡异的、熟悉的平静。

好像……只有疼的时候，才最真实。

才不用担心失去。因为本就一无所有。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脑海。

他猛地缩回手，指尖冰凉。

不行。不能这样想。

他慌乱地低下头，试图从书包里找出点什么来转移注意力。指尖碰到一个硬硬的小盒子。

是江亦柏早上塞进他书包里的。说是“补充维生素”，其实是他爱吃的牌子的巧克力豆。

他拿出那个小盒子，攥在手心里。铁皮盒子冰冰凉凉的。

他说……不准再伤害自己。

他说……会心疼。

江亦柏那双盛满了心疼和后怕的紫色眼睛，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还有他昨晚紧抱着自己时，那微微颤抖的手臂和哽咽的声音。

心里那点阴暗滋生的念头，像是被阳光猛地刺了一下，瑟缩着退回去一点。

他紧紧攥着那个小盒子，指尖用力到泛白。仿佛那是狂风巨浪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下课铃响了又响。老师讲了什么，他完全没听进去。只是机械地跟着翻书，写字，但写了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午饭时间，他没什么胃口，独自去了图书馆。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拿出习题册，却一道题也看不进去。

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在桌面上拉出长长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旧书纸张的味道。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好安静。

太安静了。

那种被全世界遗忘的孤独感，再次汹涌而来，比之前更甚。仿佛昨天和今天早晨的那些温暖，只是一场幻觉。

他拿出手机。屏幕是暗的。没有新消息。

江亦柏在竞赛，肯定很忙。

他点开那个唯一的聊天界面。上一次记录，还停留在他昨晚发出的那个孤零零的【嗯】。

他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指尖悬在输入框上方，微微颤抖。

他想问……竞赛难吗？

他想说……学校很无聊。

他甚至……只是想听听他的声音。

可是……说什么呢？会不会打扰他？会不会显得自己太依赖，太烦人？

最终，他还是缓缓收回了手指，熄灭了屏幕。把手机紧紧攥在手心里，像是握着最后一点微弱的、虚幻的联系。

下午的课更是煎熬。时间像是被黏住了，过得无比缓慢。

他趴在桌子上，侧着头，看着旁边空荡荡的座位。阳光把桌面的木纹照得清晰可见。

还有多久才回来？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反复地冒出来。

放学铃终于打响。

同学们欢呼着冲出教室。林溪言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动作有些迟缓。他不太想回那个虽然温暖却让他无所适从的家，也不太想回那个冰冷空洞的出租屋。

他背着书包，随着人流慢慢往外走。走到校门口时，脚步下意识地停住了。

他站在路边，看着车来车往，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离开。像是在……等什么。

心里有个微弱的声音在说：他说下午就回来的。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风吹过来，带着晚秋的凉意。

他攥紧了书包带子，看着车辆驶来的方向，心里那点空洞和不安，似乎被一种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稍稍填满了一点点。

再等一会儿。

就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