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创伤

周末的早晨,天色灰蒙蒙的,细密的雪花无声地飘洒,给窗外的一切都盖上了一层柔软的白色。房间里暖气开得足,暖烘烘的,和林溪言以前那个怎么都捂不热的出租屋完全是两个世界。

他还缩在柔软的被子里,只露出小半张脸,呼吸均匀,睡得正沉。柏言团在他枕边,也睡得四仰八叉。

江亦柏早就醒了,他没吵林溪言,只是侧躺着,静静地看着。看了好久,才伸出手,指尖极轻地碰了碰林溪言露在外面的睫毛。

“溪言,”他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刚醒的沙哑,“该起来了。”

林溪言眼皮颤了颤,没醒,反而无意识地往被子里又缩了缩。

江亦柏眼里带了点笑,耐心十足。他俯下身,凑到林溪言耳边,用气声叫:“乖,起床了。说好今天出去的。”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林溪言终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琥珀色的眼睛里氤氲着睡意和水汽,茫然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江亦柏,眼神像迷路的小动物。

“……冷。”他下意识地嘟囔了一句,声音软糯,带着没睡醒的鼻音。

“知道冷。”江亦柏心软得一塌糊涂,揉了揉他的头发,“所以给你准备了厚的。起来穿衣服,嗯?”

林溪言慢吞吞地坐起来,揉了揉眼睛,看着窗外飘飞的雪花,眼神还有些空茫。周末……出去?他隐约记得江亦柏前几天是提过,和陆盼悸他们一起……但具体去哪,他没细问,也没太往心里去。

江亦柏已经下了床,从衣柜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衣服。不是林溪言那些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而是新的,看起来很厚实。

一件厚厚的羊绒毛衣,软乎乎的。一条加绒的裤子。还有一件看起来就非常暖和的长款羽绒服,帽子上有一圈厚厚的毛领。

“穿这些。”江亦柏把衣服抱过来,放在床边,然后又蹲下,从床底下拿出一个新鞋盒,里面是一双防滑保暖的雪地靴。“鞋子也换这个。”

林溪言看着这一大堆崭新的、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衣物,有些愣神。他抿了抿唇,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被角:“……我有的。”

他指的是他自己那些旧衣服。

“那些不保暖。”江亦柏语气很自然,拿起那件毛衣,“今天外面冷,零下呢。听话,穿这个,不然会感冒。”

他说着,就很自然地伸手,要去帮林溪言脱睡衣。

林溪言脸一热,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接过毛衣:“……我自己来。”

江亦柏也没坚持,就站在床边看着他:“快点穿,别着凉。”

林溪言在被窝里窸窸窣窣地换好毛衣和裤子,材质果然非常柔软温暖,贴着皮肤很舒服。然后他下床,套上那件羽绒服。衣服很大,几乎把他整个人都包了进去,领口的毛领蹭着下巴,软乎乎的。

江亦柏上下打量着他,满意地点点头:“好看。”然后蹲下去,拿起雪地靴,“抬脚。”

林溪言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扶着江亦柏的肩膀,抬起脚,让他帮自己把鞋子穿上。江亦柏系鞋带系得很认真。

全都穿戴整齐,林溪言感觉自己像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球,行动都有点笨拙了。但确实一点都不冷,反而暖得有点微微发热。

江亦柏自己也利落地穿好外套,围上围巾。然后拿起一条厚厚的、灰色的羊绒围巾,仔细地给林溪言一圈圈围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清澈又带着点懵懂的眼睛。

“好了。”江亦柏端详了一下,忍不住笑了,“像只小雪熊。”

他拉起林溪言的手,戴着手套,感知不算敏锐,但也能握住:“走吧。他们该等急了。”

下楼,出门。冷风夹着雪花立刻扑面而来,林溪言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但围巾和帽子把他护得很好,只有一点冰冷的空气钻进鼻腔。

江亦柏叫的车已经到了。拉开车门坐进去,暖气开得很足,和外面的寒冷形成鲜明对比。

车子缓缓启动,驶向市区。

林溪言安静地看着窗外不断掠过的雪景,城市被白色覆盖,显得安静又陌生。他其实很少在冬天出门,尤其是下雪天。太冷了,而且没什么必要。

他看着看着,忽然觉得窗外的景色有点眼熟。越往前开,那种隐约的不安感就越清晰。

直到车子转过一个弯,远处那个即使在雪天也依然显眼的、挂着巨大彩色招牌的地方映入眼帘——游乐园。

林溪言的呼吸猛地一窒。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猝然攥紧,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凝固了。那些被刻意遗忘、深埋心底的、冰冷又绝望的记忆碎片,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

也是冬天,也下着雪。那个女人牵着他的手,把他带到这里,买了一个廉价的棉花糖塞到他手里,语气是罕见的温和:“言言在这里等妈妈一下,妈妈去给你买更好吃的,马上就回来。”

他信了。乖乖地站在那个巨大的、笑着的卡通玩偶下面,手里拿着快化掉的棉花糖,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纷飞的白雪和人流里。

等了很久,很久。棉花糖早就化了,粘在手套上,黏糊糊的。脚冻僵了,鼻子冻红了。天都快黑了,周围的灯光亮起来,欢声笑语显得那么遥远。

她一直没有回来。

最后是穿着制服的警察叔叔蹲下来,问他家在哪里。他吓得说不出话,只是哭。被带到派出所,等了更久,那个女人才不情不愿地出现,脸上全是烦躁和埋怨,怪他乱跑,给警察添麻烦……

冰冷的恐惧和被抛弃的巨大荒诞感瞬间淹没了林溪言。他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比窗外的雪还要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开始细微地颤抖,手指冰凉,即使戴着手套,也感觉不到一丝暖意。他猛地转开视线,不敢再看那个方向,呼吸变得急促而浅。

江亦柏一直在留意他。几乎是在林溪言脸色变化的瞬间,他就察觉到了。他心里一紧,立刻伸手,紧紧握住林溪言冰凉僵硬的手。

“溪言?”他声音放得极低,极柔,“看着我。”

林溪言像是没听见,眼神空洞地看着车内的某个点,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溪言,”江亦柏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倾身过去,用另一只手捧住他的脸,强迫他转过来看着自己,“是我。江亦柏。看看我。”

他的声音有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眼神专注而坚定,牢牢锁住林溪言慌乱失措的视线。

林溪言瞳孔微微聚焦,映出江亦柏担忧的脸。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急促的喘息。

“别怕。”江亦柏拇指极轻地摩挲着他的脸颊,尽管隔着手套,动作却充满了安抚的意味,“没事的。我在这儿。不会丢下你。”

他重复着“我在这儿”、“不会丢下你”,语气平稳而确定。

“呼吸,溪言,跟着我呼吸。”江亦柏放慢了自己的呼吸,引导着他,“慢一点,吸——呼——”

林溪言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无意识地跟着他的节奏,尝试着调整呼吸。冰冷的恐惧感还在,但江亦柏手心的温度(即使隔着手套)和沉稳的声音,像一道屏障,暂时隔绝了那些汹涌的回忆。

前面的司机似乎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但没说什么。

江亦柏一直看着林溪言,没有移开视线,也没有松开手。直到感觉到掌下的颤抖稍微平息了一点,林溪言的呼吸也不再那么破碎,他才稍稍松了口气,但心却揪得更紧了。

他知道这里对林溪言意味着什么。他知道那道伤疤有多深。今天带他来,不是要故意撕开伤疤,而是想……覆盖它。

用新的、温暖的、属于他们的记忆,覆盖掉那些冰冷的、痛苦的过去。

但这需要时间,需要极大的耐心和小心翼翼。

“我们不去那里。”江亦柏声音更柔了,他看着林溪言依旧苍白的脸,改了主意,“我们去别的地方。你想去哪里?嗯?去看电影?或者去图书馆?还是回家?”

他给出所有安全的选择。

林溪言怔怔地看着他,眼睫上还沾着一点因为刚才情绪激动而泛出的生理性水汽。他听懂了江亦柏的话。他看出来江亦柏原本的计划可能是去游乐园,是为了……陆盼悸他们说的“出去玩”?

但现在,因为他的失态,江亦柏毫不犹豫地要取消计划。

他……又搞砸了。因为那些挥之不去的过去,扫了大家的兴。

一股浓重的自责和羞愧涌上来,他下意识地低下头,声音微不可闻:“……对不起。”

“道什么歉。”江亦柏心里一疼,松开捧着他脸的手,转而用两只手包裹住他冰凉的手,轻轻揉搓着,“你没错。是我没考虑好。”

他顿了顿,看着林溪言低垂的脑袋,毛茸茸的帽子边缘遮住了他的表情,但那股低落和自我厌弃的气息几乎肉眼可见。

江亦柏沉默了几秒,忽然用一种极轻的、带着点试探和诱哄的语气问:

“或者……溪言,你相信我吗?”

林溪言抬起头,眼眶有点红,茫然地看着他。

江亦柏直视着他的眼睛,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就相信我一次。今天不一样。我保证,我会一直牵着你的手,绝对不会放开。一分钟都不会让你一个人待着。”

“我们不去想以前。就今天,就现在。我们去坐旋转木马,或者只是进去看看雪景,买杯热奶茶。如果你觉得有一点点不舒服,我们就立刻出来。好不好?”

他的声音很低,很稳,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诚恳和笃定。紫色的眼眸里映着小小的、苍白的林溪言,里面是纯粹的守护和承诺。

“试着……把这里,和我联系在一起,行吗?”

不是和冰冷的抛弃,而是和温暖的、紧握的双手,和不会离开的承诺联系在一起。

林溪言看着他,心脏还在因为残余的恐惧而急促跳动,但另一种微弱的、陌生的情绪,正试图破开冰层钻出来。

相信他吗?

他几乎是本能地、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江亦柏眼里瞬间像是落进了星光,他笑了起来,用力握紧林溪言的手:“好。”

车子正好在游乐园附近的停车场停下。

江亦柏先下车,然后绕到另一边,给林溪言打开车门。风雪立刻涌了过来,但这次,林溪言看着江亦柏伸过来的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江亦柏紧紧握住,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几乎半护在怀里,用身体帮他挡着风。

“冷就靠我近点。”他说。

陆盼悸和贺云凌已经在门口等着了,看到他们,立刻跑过来。

“我去,你们俩也太慢了吧……哎?溪言你怎么了?脸这么白?冻着了?”陆盼悸大大咧咧地问。

贺云凌细心些,看了眼林溪言的状态和江亦柏护着的姿势,大概猜到了点什么,用胳膊肘捅了陆盼悸一下:“就你话多。赶紧进去吧,冷死了。”

江亦柏没多解释,只是对林溪言说:“看,他们俩也在。我们今天人多,不会走散的。”

林溪言看着咋咋呼呼的陆盼悸和笑着的贺云凌,又感受着右手被紧紧攥住的力道,那颗惶惶不安的心,好像真的落下来一点点。

雪花还在飘,游乐园里播放着欢快的音乐,彩灯在雪幕中闪烁。

江亦柏没有急着拉他去玩任何项目,只是牵着他,慢慢地往前走。

“冷不冷?要不要喝点热的?”

林溪言轻轻摇头,目光有些怯生生地打量着周围。一切都和他模糊记忆里的那个冰冷下午不一样。彩色的城堡,挂着雪花的树木,笑着跑过的孩子……还有身边紧紧握着他的手。

“看那边,”江亦柏指了指不远处一个卖发光头饰的小摊,“给你买个小鹿角的?会亮的那种。”

陆盼悸立刻起哄:“我要兔耳朵!”

贺云凌:“……你幼稚不幼稚。”

江亦柏真的拉着林溪言走过去,挑了一个柔软的、带着棕色小鹿角的发光头箍,仔细地戴在林溪言的帽子上,按亮开关。暖黄色的光晕亮起来,映着他白皙的脸和微微惊讶的眼睛。

“好看。”江亦柏笑着说,眼神温柔。

然后他给自己拿了个恶魔角的黑色的,也戴上。又给吵吵嚷嚷的陆盼悸买了兔耳朵,给一脸无奈的贺云凌塞了个简单的星星发卡。

四个风格迥异的发亮头饰凑在一起,显得有点傻气,又有点莫名的和谐。

陆盼悸拿着手机非要自拍,江亦柏配合地搂着林溪言的肩膀,对着镜头比了个耶。林溪言身体还有点僵硬,但在江亦柏的臂弯里,看着镜头里自己头上发着光的小鹿角和身边笑着的……朋友们,那种冰冷的隔离感,似乎真的被驱散了一点点。

“走,带你去坐那个。”江亦柏指着一个缓慢旋转的、挂满彩灯和雪花的巨大摩天轮,“那个不吓人,就看看风景。”

他始终没有松开林溪言的手。

排队,上车厢。小小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闹。车厢缓缓升高,地面的景物逐渐变小,整个银装素裹的游乐园在脚下铺展开来。

林溪言有些紧张地抓着座位边缘,看着窗外。

“别怕,”江亦柏坐到他身边,和他一起看着外面,“很安全。你看,雪好像变小了。”

阳光真的艰难地穿透了云层,洒在雪地上,反射出细碎的光芒。

林溪言看着这片洁白安静的世界,心跳慢慢平稳下来。

江亦柏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陪着他。直到车厢快要升到最高点,他才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溪言。”

林溪言转过头看他。

江亦柏看着他,眼神认真而温柔:“以前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他抬起两人始终交握的手。

“我在这里。以后都会在。”

车厢正好升到最高点,阳光透过玻璃,暖融融地笼罩着他们。

林溪言看着那双坚定的紫色眼睛,又低头看看两人紧紧握在一起的手,手套的布料摩擦着,发出细微的声响。心里某个冰封的角落,似乎“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有光透了进来。

他极轻极轻地,回握了一下江亦柏的手。

窗外,雪停了。阳光洒满雪地,一片晶莹剔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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