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珠跟在裴重身后穿过裴府院中,脚步踩在雪地上咯吱作响。老烟提着灯笼迎上来,看到裴重染血的衣袖时倒抽一口冷气。
“别声张。”裴重摆手制止老烟的叫嚷,“去煮参汤来。”
尤珠扶他躺上床,亲手拧了热帕子为他擦脸。当她的手指第三次“不经意”划过他颈侧时,裴重突然扣住她手腕。
“演够了吗?”他声音很轻,却让尤珠后背沁出冷汗。
她垂下眼睫:“属下只是担心...”
裴重松开手,唇角勾起嘲讽的弧度:“那就好好守着。”说完便合上眼睛,呼吸逐渐平稳。
三更梆子响过,尤珠确认裴重已睡熟,轻轻取出藏在发髻间的钥匙。
秘阁的锁簧发出极轻的“咔嗒”声,月光透过窗棂,照见书架中央那本泛黄的册子——《惊鸿对照本》。
她指尖发颤。往生楼追寻多年的秘本,此刻唾手可得。
“楼主说得没错...”她喃喃自语,“裴重果然把它藏在...”
话音未落,身后突然传来轮椅碾过青砖的声响。尤珠猛地转身,看见裴重倚在门边,受伤的手臂垂着,另一只手却稳稳握着弩箭。
“继续啊。”他声音带着失血后的沙哑,“怎么不拿了?这...是第二次”
尤珠瞳孔紧缩——他根本没睡!方才的虚弱全是伪装!
裴重转动轮椅逼近,弩箭始终对准她心口:“你可知为何往生楼派来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带走它?”
月光照在秘本烫金的扉页上。尤珠突然明白了什么,冷汗顺着脊背滑下。
“因为...”她喉头发紧,“这是假的。”
“聪明。”裴重轻笑,突然调转弩箭方向,“但真的在这里,现在,它是你的了。”
尤珠不敢置信地望着被抛来的真本。羊皮封面烙着朱砂纹,入手沉甸甸的份量。
“回去告诉往生楼楼主...”裴重的声音混着血腥气飘来,“这是裴某送他的催命符。”
“为什么?”
裴重的背影没入阴影。
“因为下一次见面...”他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我要你心甘情愿回来。”
当夜,往生楼无间阁。
苏妄言枯瘦的手指摩挲着惊鸿册,九枚毒戒在烛火下泛着幽光。
“好,很好。”他忽然捏碎茶盏,瓷片扎进尤珠肩头,“听说珠儿你宫宴上跳得一曲胡旋舞,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跳舞?”
血顺着锁骨流进衣领,尤珠咬紧牙关。
“属下不知所犯何罪。”
尤珠此时才感觉到自己身在这往生楼中有多身不由己,她为求活命已然刀尖舔血,如今更是处处做,处处错。
“行了!你既已完成任务,下去吧。”
“你是否已成为他的棋子?”
尤珠踉跄着站起转身离开时,听见苏妄言说了这样一句话。
“楼主多心了。我只盼着完成你我的约定,完成之后,还请放我离开。”
此时,十三娘的烟袋锅突然敲响门框。
“楼主,急报——大批人马正从四处往黑水城靠拢,目前不知来处。“
苏妄言阴冷一笑:“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呀。”
盐铁改制自是需先开通漕运。
晨钟还未敲响,裴重已经对着十三州布防图推演了三个时辰。
烛泪在烛台上堆成小山,映得他眉骨投下的阴影愈发深邃。
他用朱笔在图上勾画出新的漕运路线——沿着阿史那布防图的薄弱处,像一把尖刀剖开北境与中原的贸易壁垒。
“大人,陇右急报。”暗卫捧着竹筒进来,霜雪从蓑衣上簌簌落下。
裴重剖开火漆,扫过文书后突然轻笑:“贺兰真果然没让我失望。”他将文书摊在布防图上,“陇右军已逐步控制黑水城渡口,三日内可疏通淤塞的旧漕渠。”
老烟凑近看那图上新描的红线,蜿蜒如蛇,从陇右直插北境腹地,沿途七个隘口都被朱笔圈出。“这...这不是要经过成德节度使的地盘?”
“所以才需要这个。”裴重从案底取出一卷黄绢。
窗外传来脚步踏过积雪的声响。沈玉堂披着满身寒气闯进来:“裴重!你疯了?成德陈光的条件是让秘阁监哨点退出河东,这跟割地有什么区......”他的怒吼戛然而止,目光钉在那张布满标记的布防图上。
“来看。”裴重转动轮椅,朱笔点向图上交叉的红蓝两线,“红色是现有漕运,从淮南经运河至洛阳,再陆运至各州。仅洛阳到陇右就要经四处关卡,每处抽税三成。”笔尖移向新画的蓝线,“而走黑水城新渠,商队可从江淮直抵陇右,只在成德交一次税。”
沈玉堂的呼吸渐渐急促。他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盐价居高不下,大半损耗在运输途中。若能开通新漕运,盐价至少可降四成。
“但陈光狼子野心......”
“所以他才会答应。”裴重展开方才拿出的黄卷,“这是贺兰真截获的陈光与北境往来密信。”
沈玉堂接过信笺的手微微发抖。他终于看清整盘棋局——裴重早算准陈光不敢违逆既能给他带来暴利又能捏住他把柄的买卖。那些布防线上的隘口,表面是军事据点,实则是控制商道的咽喉。
“再说,谁说我秘阁监在成德的哨点,只在明处?狡兔还有三窟啊……”
腊月二十的朝堂上,太极殿内火药味十足。
“臣反对!”卫承嗣的咆哮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自古盐铁官营,岂能纵容商贾染指?”
裴重将新绘的《漕运利弊对照图》呈上御案:“请陛下御览。现有官运每石盐运费高达六百文,而改商运后仅需二百文。仅此一项,每年可省国库支出八十万贯。”
皇帝的手指在图上轻轻敲打。那些代表节省银钱的朱红数字,像一串诱人的玛瑙珠子。
卫承嗣突然阴恻恻地开口:“裴相这图画得精巧,却不知商队若被劫,该当如何?”
“问得好。”裴重击掌三声,殿外立刻有侍卫抬进沙盘。众人哗然——竟是按十三州布防图制作的微缩地形,连新漕运路线都用水银模拟出来。
“商队经黑水城时,由陇右军护送至成德界碑。“裴重将代表商队的小旗插在沙盘上,“成德境内,则由新设的盐铁巡察使领州府兵护送。”他又取出三枚铜符,“这是与河东、陇右、成德约定的通关符信,三符合一才能放行。”
卫承嗣脸色铁青。他当然看出这设计的狠辣——三方互相牵制,谁也别想独吞盐利。
“老臣有一问。”一直沉默的户部尚书突然开口,“新漕运经北境,若战时被断......”
裴重早有准备。侍从抬上第二块图板,露出底下《战时应急路线图》:“一旦有变,可立即启用祁连山旧道。此道虽运费稍贵,但胜在完全掌控在朝廷手中。”
朝堂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意识到,裴重不仅规划了商路,连退路都准备好了。那张北境布防图在他手里,竟成了撬动整个盐政的杠杆。
“准奏。”皇帝玉玺重重落下,“新漕运试行三年,裴卿全权督办。”
腊月二十八,第一支试验商队从扬州出发。
裴重站在潼关城楼上,看着满载盐包的船只驶入新渠。漕工们喊着号子拉动闸门,混着冰碴的河水涌入干涸多年的河道。
沈玉堂站在三步之外,目光始终避开裴重。当盐商们发出欢呼时,他只是冷冷地扯了扯嘴角:“裴相好算计,连人命都能算进成本里。”
裴重直视沈玉堂紧绷的侧脸:“沈大人若有高见,不妨直说。”
“下官哪敢有高见。”沈玉堂冷笑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只是提醒裴相,新漕运经过的村落,昨日又迁走了三户人家。”
裴重眸光一暗。他知道沈玉堂说的是那些因清理河道而被强征土地的百姓。但此刻,他只能硬起心肠:“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好一个不拘小节!”沈玉堂突然转身,眼中怒火灼灼,“那些'小节',可都是活生生的人!”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
裴重手上收紧,指节毫无血色。他想说些什么,却见沈玉堂已大步走向城楼另一端,背影僵硬如铁。
盐商们察觉到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纷纷噤声。一时间,城楼上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远处漕工的号子。
裴重望向东南方。尤珠带走惊鸿密本的方向。风雪中仿佛又看见那双染血的手紧攥着布条,在虎笼里与死亡对峙的模样。
“大人看什么?”一位盐商小心翼翼地问道。
“看棋局。”裴重轻叩轮椅扶手,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该下的子都下了,就等对手应招。”
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他的目光扫过沈玉堂孤立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曾经并肩作战的挚友,如今虽仍在同一阵营,中间却已隔着一道看不见的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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