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开始时一片沉默，只有细微的咀嚼声和餐具碰撞的声音。

安洛一边吃一边观察梅厄瑞塔。

梅厄瑞塔的进食动作很平缓，他用刀叉切割肉排时，也是安静的，并没有那种金属划拉产生的刺耳声。

灰绿色的双眸微微垂着，睫毛在眼睑处打下一片阴影。

就脸上的表情和手上的动作来说，他吃肉排时和吃黑面包时几乎没有太大差别。

看起来食物的味道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不论好吃还是难吃，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

但也仅仅是“看起来”而已。

安洛知道，光是主动坐过来吃，就已经代表了梅厄瑞塔的态度。

虽然主角很凶残，但想想看他现在只有十七岁，放在现代还是个高中生。

还小呢。

忽略他成熟的气质和眼神，梅厄瑞塔的外貌还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轮廓虽然有了些锋利的雏形，但也仅仅是雏形而已。

再想想，他完全是安洛一手写出来的。

之前因为生存焦虑，安洛没什么心思去仔细观察梅厄瑞塔，但现在热乎乎的晚餐和咕噜噜冒泡的肉汤给了安洛一些熟悉的感觉，让他放松了很多。

他看着梅厄瑞塔，心里忍不住产生一种特别奇妙的感觉。

就像神话故事皮格马利翁。

梅厄瑞塔先前只是一串串文字，现在却化作真人，活生生的出现在安洛面前。

尽管安洛是作者，但他对自己笔下的主角的形象也是比较模糊的。

文字和影视不同，虽然没有那么生动清晰，但拥有更多的遐想空间。

梅厄瑞塔在安洛的印象中是一个比较笼统的概念，一个隐隐约约的人形，犹如雾中花，水中月，只有大概轮廓，比较模糊。

《至尊巫师》刚连载不久的时候，安洛还处于盲目的乐观中，觉得自己有很大几率一本成神，在思考要在哪里买房子之余，也幻想过一番如果卖版权后，主角由哪个明星来饰演比较合适。

虽然现在回忆一下有点搞笑，但当时安洛还是认真的思考了一下的。

他严谨的对比了一下中外明星，挑挑拣拣。

这个太胖，那个太矮，那那个看起来就是一副不聪明的样子。

不行不行。

就连一些国际巨星，也完全不符合安洛的想象。

他的主角应该是身材修长，看起来睿智冷静的样子。

又高又瘦，但不是那种麻杆似的瘦，而是充满了优雅形状的肌肉，看起来是睿智阴沉的学者，但不用巫术，就单纯给你一拳，也仿佛鲁提辖拳打镇关西，让人两眼冒金星，脸上开酱料铺子。

文武双全。

有些国外明星看起来很壮，肌肉发达，仿佛充满了力量，但安洛不太能欣赏这个，觉得那些移动的肌肉小山带着一种原始的粗野气息，而且仿佛随时会飞升类固醇星球，伴随着短视频一惊一乍的音效“健美圈传来噩耗”。

后来时间一长，认清现实的安洛就不再想这些了。

他的主角在文字中游走，宽大的巫师袍影影绰绰，蒙着一层薄雾。

就连安洛这个作者也无法彻底看清。

直到那天他推开门，第一眼看到梅厄瑞塔的时候。

就那一瞬间，哪怕梅厄瑞塔还不是后期那个毁天灭地的强大巫师，只是一个弱小的巫师学徒，但安洛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梅厄瑞塔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安洛虽然不像皮格马利翁那样爱上了自己亲手雕刻出的少女人像，但怎么说呢，看到梅厄瑞塔还是让他很高兴。

《至尊巫师》是他写的第一本书，虽然没能给他带来什么名利，也没有像他期望的那样让他财富自由，可它变成了一个真实的世界，让安洛有种付出得到了巨大回报的感觉。

这可是多少钱也换不来的啊。

尤其是梅厄瑞塔。

他笔下的主角，他倾注了最多的心血的存在。

安洛现在的心情，不恰当的类比一下，就像那些拿着自家孩子照片说“我家孩子可以当童模”的家长一样。

梅厄瑞塔抬起眼看了看安洛。

安洛已经看了他很久。

梅厄瑞塔不喜欢被人看着。

他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这让他在奴仆中也是最低等的存在。

被看见，就意味着被另一个存在注意到了。

那往往是将要受到伤害的前兆。

只有尽力避开所有目光，将自身和阴影融为一体，不被人发现，才不会受到伤害，增加活下去的几率。

梅厄瑞塔就这样躲躲藏藏的度过了他最脆弱的童年时期，如同生长在阴影中的苔藓，在目光触及之外存活着。

弱小就是原罪，被强大的存在注意到后必定会遭到践踏。

梅厄瑞塔表面上很平静，实际上全身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

年幼时这样警觉是为了逃，长大后多了一种选择，那就是战斗。

但也不是面对所有的存在都能选择战斗的。

比如兰里安这种存在。

尽管一对一单打独斗时兰里安不会是梅厄瑞塔的对手，但兰里安是“少爷”，是“主人”，梅厄瑞塔依旧只能逃。

梅厄瑞塔长大了，但他还是弱者。

被看见是强者才拥有的特权。

只有足够强大，才能正大光明的行走在一道道目光中，不必担心受到伤害。

可梅厄瑞塔不是强者。

他厌恶被看见。

但安洛的目光很不一样。

不是居高临下的怜悯，玩味，厌恶或者恶意，而是一种柔和的，梅厄瑞塔无法分辨归类的目光。

很奇怪。

他感觉到自己的骨骼咯吱作响，像是树枝在风中摇晃，原本紧绷的肌肉也奇异的舒展开来，仿佛阳光雨露下的麦苗。

梅厄瑞塔感觉自己在“生长”。

他用精神力探查身体内部，没有任何变化，骨骼与肌肉平静的排列着，血液按照规律在体内循环，心脏却跳得快了些。

这是怎么回事？

梅厄瑞塔想起了“父亲”这个词。

他虽然是孤儿，但他并不向往亲情。

父亲意味着刺鼻的酒味，宽大的巴掌，不顺心时的拳打脚踢，以及对顺从的极度要求。

主人要求奴仆顺从，奴仆回到家后，也有样学样的将这一套施加在孩子的身上，享受着凌驾人上，掌握权力的快感。

主人的马鞭抽在他身上，他的巴掌抽在孩子身上，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循环。

不，不一样。

安洛的目光和这种词语对不上。

那么，“造物主”？

教堂里神明的雕像高大，俯视众人，但祂的双眸中满是空洞。

梅厄瑞塔感觉自己的双手在颤抖。

他突然升起一种极度的抗拒。

他不想再被看下去了。

不管安洛的目光代表着什么，都对梅厄瑞塔这个存在产生了一种撼动，如果他是一座建筑，那么他的地基此刻正在摇晃，顶端不断往下洒落粉尘和碎屑。

这是一片全新的领域，一片全然黑暗的海域。

梅厄瑞塔的脊背在颤栗。

他一言不发，猛地站起来，转身回到书桌边坐下，将视线牢牢的钉在书本上。

晦涩冰冷的文字让他渐渐平静下来。

梅厄瑞塔不想过多接触那种目光。

很危险。

他有预感，如果过多与那种目光接触，有高达一半的几率，会彻底毁了他。

梅厄瑞塔感觉自己渐渐稳定了下来。

与此同时，他加深了对安洛的防备。

安洛很危险。

哪怕他脆弱，精致，不堪一击，看上去像是一朵摇曳的花，承受不了任何风吹雨打，但那馥郁的香气却悄悄在空气中弥漫，带着诱人致死的剧毒。

他单单用目光就能毁了梅厄瑞塔。

我必须减少与他接触。

慢慢平复心情后，梅厄瑞塔理智地做下决定。

纸页簌簌颤动，梅厄瑞塔凝神一看，发现颤动的来源是自己的指尖。

他松开手，感觉到安洛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危险的潮水褪去，但又升起了一种瘾君子似的索求。

像是愚蠢的，扑火的飞蛾。

明知道升腾的火焰会将自身化为灰烬，但仍旧对温暖和光亮向往无比，不惜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

书页上的文字渐渐扭曲，幻化成一团黑暗的漩涡，梅厄瑞塔看到了一幅图像。

他和安洛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蓝色的维生液不断冒出细小的气泡。

安洛悬浮于其中，黑色的发丝在蓝色液体中漂浮，衣摆轻轻摇荡。

他的手在玻璃壁上无力的拍打，嘴唇一开一合，湿漉漉的睫毛下，黑色的眼眸缓慢的眨着。

梅厄瑞塔在打扫庄园内部时看到过贵族收藏的精美标本。

那是一只蝴蝶，蓝色的翅膀张开，美丽的花纹如梦似幻。

但它被牢牢钉死在画框中，被迫铺平翅膀，向所有注视的人展示它的美丽。

回忆中，庄园里的梅厄瑞塔仰头看着蝴蝶标本。

漩涡画面中，他隔着玻璃壁，看着他未来的蝴蝶标本。

即便那是一只剧毒的，危险的蝴蝶。

翩翩翻飞时会洒下点点闪光的，能轻易腐蚀灵魂的磷粉。

但只要被钉在画框中，隔着一层玻璃罩，又会有什么威胁呢？

一个无助的，美丽的标本。

漩涡散去，文字重新浮现，梅厄瑞塔轻轻地笑了。

安洛不知道梅厄瑞塔怎么突然就走了，但他也没问。

可能是吃太久了？觉得浪费时间？

看他马上就坐回书桌前看书了，安洛暗暗佩服他的努力。

太自律了！

不愧是主角，拥有较强的自我管理能力。

比他这个作者强多了。

正好汤也差不多了，热腾腾的蒸汽混杂着香味朝他脸上一扑。

哦……幸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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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美丽的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