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宸銮估计着时辰差不多了,往参商城兵营那边看了一眼,瞧着他们事情办得也差不多了,便拉着司徒箴一起看过去。
司徒箴的注意力全被山下吸引,也不分出神来和他呛,只问:“怎么了?”
陆宸銮双手按着他肩膀。司徒箴面朝参商城兵营,而陆宸銮在他身后很轻柔地笑了。
三,二,一。
在司徒箴看向参商城兵营的三秒后,参商城兵营的练操场上,一排排的烟火带起一层烟雾,冲天而去,又在与司徒箴齐肩的远空绽放开,莹莹点点,点燃了星光,火燃千里,亮彻了整个夜幕。
司徒箴看怔了,一时想不起来今天是什么重大的日子,值得参商城兵营这样庆祝。
陆宸銮把司徒箴的束发带解了,慢慢的,给他的右丞大将军戴上金冠。
金冠精致小巧,透露着尊崇无双。
司徒箴不明就里地转过身,正对上了陆宸銮的目光。陆宸銮注视着他,眼里透着温暖柔和的笑意,把司徒箴深深地印刻在了眼底。
他的双手搭在司徒箴的肩上,看似轻飘飘,实则用了力按,却又因为不想让被按住的人察觉,因而显得小心翼翼。
他一字一句,珍而重之地说:“朕的表兄,今日就及冠了。”
司徒箴听着烟火燃放的爆裂声,在红黄交错的烟花亮光下望着陆宸銮,有些恍惚。
山脚下的问题得到了解答。
为什么赶路不紧不慢,因为陆宸銮要赶的不是大年三十,为什么上山不紧不慢,因为陆宸銮就是要等着子时两日交替的那刻,正月初九的开始。
也许笑是会传染的,反正司徒箴看着陆宸銮的神情,不管白日里有多头疼,此刻对着这样一张笑容,他也笑了。
陆宸銮终于松开了他的肩膀,从袖中抽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司徒箴:“朕给表兄的及冠贺礼。”
司徒箴打开层层密封的盒子,看清里面的东西后,猛地抬头看向陆宸銮。
陆宸銮解释说:“青龙符,全大周仅有两枚。见此符如陛下亲临,执此符者,可在危机时刻号令皇帝亲卫,乃及归属皇权的天下所有军种。”
司徒箴当然知道,也懂得陆宸銮这番话背后的含义。
无言片刻,他收好青龙符,又笑道:“这算是你给我的护身符了?将来若你事成,志得意满,想要藏良弓烹走狗的时候,我用此符保命,你可别怪我。”
陆宸銮:“不会有谋臣亡那一天的。”
司徒箴:“你那么肯定?”
陆宸銮挑眉:“当然。”
司徒箴也学他挑眉:“好啊,如果你有翻脸的一天,我一定要把你今日说的话全部再翻一遍,你可别不认。”
陆宸銮笑着拉着他下山,烟火璀璨,成为他们并肩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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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是大年三十那天特意留出来的,燃放过后的烟火盒,全部堆在了练操场上。
所以参商城兵营的将士们的晨操就变成了收拾烟火盒。
烟火盒里存放了很多助燃物质和燃烧物质,沉沉的压缩在了最底层,一盒的重量堪比一个人。将士们收拾烟火盒,费力程度不亚于晨操。
参商城兵营这边在收拾烟火盒,破烟府那边则在互送贺礼——这府里的两位主人都是今日生辰。
昨天的诸多不愉快,今日暂且通通搁下。
夏侯翎把一个锦盒交给司徒箴:“这剑是我学艺三年,亲手炼制出的最好的一把,今天就送给堂兄作为贺礼了。”
司徒箴也挥挥手,侍卫们抬上来了一个木箱。
夏侯翎一愣:“什么东西这么大?!”
司徒箴笑得有点不怀好意:“打来看看,给你的生辰贺礼。”
夏侯翎却没察觉,他看向司徒箴,眼里流露出了浓浓的感动:“十七年了……这还是你第一次送我这么正经、这么大件、还用木箱装好的生辰贺礼……”
他走到木箱前满怀期待地、缓缓地打开了木箱。
木箱内赫然是一把巨型长弓。
他“哐”的一下又把木箱合上,面无表情地看向司徒箴。
变脸就在瞬息之间。
司徒箴转过头来,郑重地说道:“你是将门之子,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需得样样精通,你看看你,什么都好,就是射箭不行,像什么样子。堂兄送你这一把弓,是想你好好练习,总有一日,你可以兼备三德六艺,成为大周将门子弟的好儿郎。”
说完,司徒箴一脸慈爱的老父亲神情看向夏侯翎,眼里藏着殷切的期望。
夏侯翎:“……”
司徒箴无视夏侯翎眼里浓浓的怨念,淡定地喝了口茶。
倒是一旁的陆宸銮忍俊不禁,解释道:“这是前些年西洋送过来的一把弓,名为厄洛斯,一直存在国库里,你堂兄求了两个月才为你求来的,可用心了。”
西洋,和大周之间还隔着十六外族与更广阔的大陆北地,离司徒箴、夏侯翎乃至整个西北都很遥远。
但是也有些传说,会穿过层层高山云海,不远万里流传到这边来,经由大陆北地和十六外族之口,诉说给大周。
其中就包括了西方神明厄洛斯。
传说厄洛斯是西方神明中爱与希望的化身,他带着无限的温柔缱绻踏山飘来,裹着徐徐的山风,一步步涉足七情六欲三嗔八苦的人间。
他经过的地方,桔梗与紫曼陀罗相继盛放,夏秋混杂的味道从远方扩散开,炽热中带着温凉。
他手持一柄弓,箭矢所及之处,热爱向死而生,长情永垂不朽。
夏侯翎仔细看了看弓,弓身用了上乘的木材,打了蜡,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边角处有些磨损又被人修补的痕迹,弦是新换的,没染上一丁点灰尘。
弓弣处刻着三个看不懂的字符,斑驳得快看不清样子,满满的岁月沧桑感扑面而来,让人禁不住去想这把精致的弓到底经历了多久孤独的流年。
那三个看不懂的字符,想来就是西洋文样的“厄洛斯”了。
夏侯翎双手捧起这珍贵的物件,顿时觉得浑身不自在。
“这弓我拿着也没用啊,还辱了它一世英名。三德我可以,六艺就算了吧……”夏侯翎悲伤道。
司徒箴却说:“这弓放这,等你练会了再用不迟。”
夏侯翎:“……”
送礼总归是送一份心意,更何况这弓还是司徒箴求来的,虽然于夏侯翎无甚用处,但他最终还是高高兴兴地收下了。
他看着这把弓,心潮有些澎湃。
他也不是个废物,身体健朗,四肢灵活。
没准……他也有可以完美使用厄洛斯的一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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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商城兵营依旧是该干嘛干嘛,并没有因为大帅和副帅生辰而发生什么改变,只不过傍晚的时候大家聚在一起,围着两人和篝火开开心心地大吃了一顿庆祝一番。
什么事都做完之后,司徒箴一行人回了破烟府。
破烟府横在参商城兵营和参商双州之间,紧挨着参商城兵营,离参商双州城门也不远。
司徒箴打开了白日里夏侯翎送的锦盒,里面躺着一把通体银白的剑,剑柄处用金属丝曲曲折折地绕了一匹对月嚎叫的狼,看起来凶狠非常。剑穗和剑鞘都是浅淡的蓝绿色,干净,纯粹。
剑身和剑鞘是分开放的,夏侯翎把剑身做得太亮,烛光一照,更让人睁不开眼。
陆宸銮笑道:“你带着这把剑上阵,估计还没开打,对面就已经损兵折将了。”
司徒箴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表示认同,这熊孩子,把剑身做那么亮干什么。
剑身中间有一道凹槽,不长,离剑柄近处端端正正地刻着两个字:旌歌。
这是夏侯翎给这把剑取的名字。
夏侯翎学艺三年,每得闲暇便去铸剑,出炉浇铸时再取一个适合他的名字,有时江郎才尽了,还会去软磨硬泡求司徒箴赐名。
这是三年里平平常常的一把剑。
夏侯翎铸剑时大概没有想到这把剑会是三年里最好的一把剑,也没有想到最后会送给司徒箴,所以按照常规给他起了名字。
“旌歌”这个名字司徒箴没印象,应该是夏侯翎自己取的。
“好名字。”司徒箴勾起了嘴角。
这个特殊又平凡的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好像马上就要迎来同样平凡的又一天。
夜深,所有人都沉沉睡去,连塞北的风沙都小声了些许。
天空银河荡漾,一切静谧安详。
大周入了梦乡。
一切都发生在突然之间。
大周的西南角上空,一道发着光的轨迹长长划过,把天空剪成了两半,星星点点透着不详的气息。
发光体在西南角落了下去,大约几瞬息之后,西南角爆发出一阵巨响,浓厚的硝烟味伴着由地面层层吐出的蘑菇云四散开,刹那间,天地白茫茫一片,西寇给大周送来了迟到的年礼——战火的燃起。
大周的西北接壤十六外族,西南边的邻居则是西柳。西南有许多的险峻山脉,断崖林立,方圆百里才得一片上天恩赐的谷底,却正处在两国交界处。
两国交界线本就暧昧不清,又迫于生存,肥水良草谁都想分一杯羹,边境摩擦不断,两国关系也没好到哪里去。
所以除非正式场合,大周上到官僚重臣,下至平民百姓,一人一口“西寇”。
这里突袭西南角的,就是这个大周不怎么处得来的西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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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宸銮正准备起身返回汴城,参商城兵营就接到了西南的求救急报。
十万火急的军报,硬生生把还在练操场专心督练晨操的司徒大帅拉了出来,司徒箴一脸凝重地看完后就转手给了陆宸銮。
“西寇虽与我大周摩擦不断,但表面一直是以和为贵,这次大动干戈举兵宣战,必不简单。”陆宸銮看过了战报,不由得蹙起了眉,“居然连西南角州营都不敌,西寇这是举全国之力来打仗了吗?”
西北有参商城兵营,西南就有西南角州营。
西南向来与世无争,这一代西南部兵马大统帅陈洛更是深刻地贯彻了这种精神,无论是之前的宁德帝登基,还是后来的天下大乱定康帝登上皇位,这位西南部兵马大统帅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什么叫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连个面都不露,管他们闹成什么样,只在最后尘埃落定时派个信使过去,表明自己愿受新帝驱使。
但是天高皇帝远,西南部的事情汴城又管不上,大多时候想都想不起来,陈洛就成了西南部的霸王。
别说司徒箴,就连陆宸銮称帝这么久,都没见过几次陈洛他老人家。
更何况这次西寇的突袭来得莫名其妙,陈洛急报一封请求西北部增援,陆宸銮决定跟着援兵去西南看看。
司徒箴也觉得蹊跷,打算跟着援兵一路同行。
皇帝和大帅暂时离开了,就剩下了副帅。
于是夏侯翎就成了参商城兵营的主心骨。
“你让将士们加强边防巡逻,最近神经都紧绷着些,西寇这次进攻,不排除有和十六外族合作调虎离山之嫌,我怕……我怕十六外族卷土重来。”司徒箴揉揉眉,“他们进攻倒不要紧,一群残兵败将,连休养都还没休养好。我就怕他们定要争个鱼死网破,十六外族覆灭,大周与大陆北地可就没有任何阻挡了。”
因为十六外族格挡和大陆北地自身态度的缘故,大周一直没怎么与大陆北地有过接触。
大陆北地应该是不怎么待见大周的。
单论文化交流,就连更远处的西洋都会与大周有使节往来,时不时还会有什么大臣亲临,大陆北地这个中间地带却一直紧闭国门,几十、几百年都不曾有过什么大的军事或经济文化动静,遑论与大周的外交。
没有哪个国家能窥视到他们的一分一毫。
他们平静隐蔽得仿佛不存在。
这样一片知之甚少甚至知之甚微的地域国家,怎么看都不会是大周的芳邻。
毕竟大周对于他一无所知。
未知的一切都是可怕的。
司徒箴决定兵分两路,援兵走最快的路程赶往西南角增援,他和陆宸銮以及这位带来的侍卫一路奔赴西南。
临出发时,司徒箴突然心中一动,命人去找令玉,叫他收拾行李,再随他们一同赶路。
过了几个时辰,令玉就带着一些衣物和碎银来到了破烟府。
安排好行程,司徒箴佩上旌歌,趁令玉不在时笑了一声:“正好找机会看看他的品行。”
旌歌虽然剑身亮,但他的剑鞘和剑柄还是正常的范畴,没那么亮不惊人死不休。所以他佩着这剑,只要不出鞘,他还是人模狗样的西北大帅。
不是什么浑身亮闪闪的地主傻大儿。
陆宸銮听了他这番话,果断笑道:“你这样子真像是……”
司徒箴:“像什么?”
陆宸銮:“老妈子。”
司徒箴:“……”
司徒箴冷静下来想了想。
别说,还真有点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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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内,令玉倚靠在软垫上,看着一轮明月出神。
他生来聪慧,当然知道司徒箴突然把他叫上为的是什么。
他这身份,平白与夏侯翎搅在一起,确实不容易让司徒箴放心。他心中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不免,思绪又飘回那个刀光剑影的夜晚。
令玉原名钟濡玉,是参州州府钟鸣鼎食养出来的娇贵公子,从小到大没有受过什么委屈。只是可惜一朝生变,从云端流落地狱。
但他知道父亲罪有应得,也知道自己这条命原本并不该留下,所以万分珍惜、也无怨无悔背着父辈的骂名,在宾客羞辱他时乖顺承受。
只是有一天,宾客厌烦了他逆来顺受的样子,也骂累了通敌卖国的钟庆,于是自然而然,刻薄的话语转到了钟庆夫人身上。
可是通敌卖国是钟庆的罪行,滥用权术是男人的过错,夫人何辜、女子何辜。
……他娘何辜。
所以他第一次伸出手,扇了嘴巴不干净的一巴掌。
他以为自己会被扭送进刑场,本为罪臣之后,哪里有什么资格和往来功臣将臣拍板。
而夏侯翎的出现,就像一个完全不可能的可能,不仅是在那一次救下了他的命,更是一下唤起了他深深埋在心底的希冀,和不断自我遏制住的、自己都要忘记了的、想从泥潭里挣脱出来的渴望。
他以为从良只能是下辈子的奢求,但夏侯翎,给了他一点光。
他沦落风尘是因皇命,自然也只有皇谕才能赦免。而夏侯翎背后是司徒箴,司徒箴的背后……
他听往来勋贵说起过,司徒箴与皇帝私交甚笃,若是能搭上破烟府这条船,想要讨来皇帝赦令,应当不难。
无论最终结果如何,都比他一个人苦苦消磨光阴要更好。
所以那日夏侯翎遇险,他毫不犹豫地挡在了少年子弟身前。
可如今得偿所愿,他却也没有多少放松和开心。
可能是解脱得太过轻松,以至于他竟隐隐觉得十数年尘泥里跋涉、踽踽独行,重重举起又轻轻放下,生出许多迷茫。
权力将人分之为三六九等,原来贱民穷极毕生之力,也不如王公侯爵一句话轻轻飘过,能掀起更多因果。
但他也同样没有立场批判俗世,因为他也曾是高高在上的一员。父债子偿,他父亲犯下的罪孽让边疆百姓深陷水火,他本就是罪孽的一环。也是权欲熏心的一环。
与他相比,夏侯翎显得太干净了。
太干净、太纯澈,不染一丝尘垢。他从见到他第一眼起就知道,他们不会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他比不上夏侯翎,无论是身份、家世,还是心性。
可当夏侯翎在他身旁一起跪下的时候,他还是产生了动摇。
产生了一点不该产生的念头。
……如果真的能够在一起的话。
如果的话。
半晌,令玉收起自己的卖身契,动作很郑重,好似下定了某种决心。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响。令玉抬头看去,就见马车停了下来,司徒箴掀帘而入,掷地有声道:“潜进西寇堆里一探究竟,你和不和我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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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箴决定和陆宸銮兵分两路。
西柳突然举全国之力进犯这事儿很蹊跷,打得西南角州营节节败退更是蹊跷,他想潜进敌营去瞅瞅,到底怎么回事。
他的态度很坚决,陆宸銮的态度也很坚决:“我不可能让你去。你是西北部兵马大统帅,是西北军防的主心骨,更是好不容易才起来的将军右丞府核心人物,你不能以身涉险。”
司徒箴的理由也很充分:“西柳这么多年没传出什么风声,突然出现就把战况变得如此诡异,我必须去弄清楚缘由,如果不知道问题出在哪的话,参商的兵去了也是送死,我不能坐视不管。”
两人僵持不下。
司徒箴不受君威所压,异常桀骜。潜进敌营不是件小事,陆宸銮辩不过他,又实在担忧,几乎想说出“那我陪你一起去”的话来了。
但这终归不可能,他是九五之尊,比起西北部兵马大统帅的身份来更不可能以身涉险,否则先帝、太妃与各位旧臣包括他们自己布的局都会功亏一篑。更何况虽然与军队分出两路,但终究要在角州营会合。支援西南的队伍不能没有领队,之于军心、之于交接种种而言,更关乎事态战局,队伍都不能是群龙无首的状态。
最后还是陆宸銮败下阵来。
他问:“你带谁去?”
司徒箴思考了一瞬,回答:“令玉吧。”
陆宸銮刚强制安下来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令什么玉、什么令玉?!
这人品行尚且存疑,司徒箴就这么决定要把他一起带到性命攸关的地方去?!
陆宸銮险些吐出一口血来。
见状,司徒箴又道:“此去是为潜行,不宜人多,人多反而不利。”
陆宸銮一再受到冲击,到最后说不出话来,只是定定地看着面前执拗的人。
司徒箴一言既出,很少因为谁改变过已经做下的决定。
所以很多时候,除非真的陈清利害,让他觉得不变不可,其余几乎都是一锤定音。
而现在,自身安危陷于险境这个危害之处,显然不能够打动司徒大帅。
他被残酷的战场磨砺洗礼过,他是个不要命的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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