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
司徒箴被领进房间后仍然在想,有哪里不对劲。
这给他的感觉太奇怪了。
虽说没有任何根据,但就是有一种奇异的直觉在不断地敲击着他的耳膜,和他说有问题。
即使目前一切都顺利在计划中。
明明每个环节都没错。
“那个副将是不是有问题,”到地方检查了一通后,令玉才开口道。
将军下令将他们带到船舱内一间房里稍作休整,体恤他们惊吓过度,明天再问有关于这次侦查的具体事宜。
因为船上人多空间少,他们四个人都被安排在一间房中。
看起来一切都在朝着理想状态发展。
但令玉心头还是有些不安。
司徒箴却是在这时候突然抬头:“你说什么?”
“那个副将,”令玉被他突然起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更为小声道,“在将军问你编号的时候,刀身面对着我倒映出了底下小船的方向舵模样,我觉得,他有点想提示我的意味。”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立场完全不对。
闻言,司徒箴脸色大变,当机立断道:“走!这个房间不能再待了。”
令玉便立时懵住了,但多说无益,司徒箴是主心骨,司徒箴做了什么决定,就照着司徒箴的说法去做。
总不会错。
司徒箴却是出了一身冷汗。
这位将军将他们留下了,并且要在明日提审,司徒箴还以为他们可以一直伪装到明日,竟不想,居然是在刚登船时就被识破了!
虽然完全不知自己是如何露馅的。
那副将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给他们在做提示,但既然副将都看出他们的把戏了,主将还会看不出来吗?!
而且这船上的人居然还配合着演了下去,猎人反做猎物模样!
这船上的人……比想象中还要难以对付。
现下船上主将以为控制住了他们,也没有派手下看守着。
毕竟他们想要司徒箴接着行动下去,若是派了人把守,傻子也知道自己被识破了。
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房间。司徒箴又关上了门,将整个现场打造成没有任何变动的样子。
接着他们四人便避着人、摸索着往货舱移动去。
-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夜幕悄然降临。
被主将吩咐过的暗卫来到司徒箴一行人“休息”的地方,将门窗上的纸捅破一个小孔,紧接着,伸进一个小竹筒,轻轻吹了口气,将竹筒内的**香送进屋内。
掐着时间算着**香已经发挥了作用之后,暗卫推开了门。
空空如也。
暗卫大脑空白一瞬,不信邪地又揉了揉眼睛,再睁眼,才确定自己没有看到幻觉。
一个想法突进脑中,暗卫瞬时间一个闪身,摆出攻击的起势对准了门打开后的视野盲区。
整个动作快到一眨眼就错过了变化的画面,就算司徒箴想要偷袭,也是有难度的。
但……也没人。
暗卫:“?”
暗卫在愣了一刻钟之后才终于认清,这个房间是真真正正的空空如也了。
他反应过来,便蹿出门往将军主舱跑,一边跑一边沿路还喊着:“那四人跑了!他们跑了!”
其他地方值守的人尚且在打瞌睡,听见这句大喊直接吓清醒了:“什么跑了?!”
“今天登船上来的那四个人跑了!!!”
方才还宁静着的船内登时兵荒马乱了起来。
-
陆宸銮不敢慢了时间,日夜兼程、快马加鞭之后,终于和参商的援军同时抵达了西南角州营。
军队营帐扎在城外数十里,离鳞江也有些距离。
显然已经打过一轮了,西柳暂做休整,角州营也收起攻势舔舐伤口。
陆宸銮到时,伤兵残兵有许多,都在驻扎点的最外圈休息着,见到了皇帝亲来,忙想要起身行礼。可他们身上伤势严重,很多已经断胳膊少腿,动作做起来也滑稽扭曲。
陆宸銮看着心里抽痛,忙把他们扶起来,免了所有的礼数。
只是心下奇怪,自古以来残兵都该放在军队驻扎之后的位置,彰显一种保护。可现在这群人在驻扎地的最外围,倘若西柳再打过来,难道不是轻易就被乱兵打死吗?
还是这里的负责人就是这样打算的,拿残兵当肉盾,给正军争取来缓冲迎战的机会?
可是这也太残忍了。
尚且不知陈洛的计划,陆宸銮也不好打破他的布局,所以只皱了皱眉头,就往主营帐去了。
越往里走,戒备就越森严。守卫们井然有序,这让陆宸銮安下了一点心。
但这份安心在他迟迟见不到陈洛时又跌落下去。
前来迎接他的是陈洛的义子陈期。
-
彼时司徒箴和令玉已经摸索到了武器库。
他们兵分了两路,齐峰和蒙胜去找船上的备用逃生小筏了。
令司徒箴意外的是,这武器库居然不见一把刀或枪,放眼望去,全是用布蒙着、用绳索围着的不知形状物。
屋内流窜着一股浓重的硫磺的味道,呛得两人几乎要窒息。
“这都是什么……”司徒箴下意识喃喃道。
令玉在他面前不敢造次,也就没有把自己的难受说出口,而是在自己脑海中搜刮出仅有的一丁点儿军事知识。
但失败了。
他之前被娇养着,军营是一次都没去过。
不过这股味道,倒让他想起了……
令玉闷声道:“将军,这个味道像——”
“烟花。”司徒箴也想到了,开口接上了令玉的话。
可是军船上为什么会大量堆放这种娱乐之物?
除非这些是烟花,也不是烟花。
司徒箴想到了陆宸銮带他玩过的火铳。
火铳的内部用了烟花的部分原料,和箭相似,却比箭更加方便,威力也更大。
但这些硫磺若是用作火铳未免有点大材小用了,和填充火铳的原料相比,这些要超出太多。
难道是放大了数十倍的“火铳”?
司徒箴悚然一惊。
一支火铳面对一人时的威力已经够恐怖,倘若造出用于面对一整支军队的“火铳”,那岂不是瞬间化成人间炼狱?!
这比任何刀或枪或剑都要令人胆寒。
若是谁掌握了此种武器,与大周相战只会是手到擒来。
难怪!
难怪西柳这次来势汹汹,一路越战越勇、势在必得!
难怪西南角州营不敌曾经手下败将,反而节节败退!
-
陈期简单地陈述了一遍战局。
“西柳人来得很突然,他们好像拥有了一种比刀更有杀伤力的武器,像箭,又不像箭,落下之处会和烟花一样炸开,紧接着烧起火来。”
陆宸銮皱着眉沉思:“所以你们实在不敌,只能退居其后,再向西北求援?”
陈期低下了头:“臣惭愧。”
陆宸銮却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西柳就算有这样的利器,可角州营也不是吃素的,更何况大周人多兵多,即使出现意想不到的境况,也不应当被打至绝处。
西柳和大周比起来,就像老虎面前的小麻雀。
然而这样的麻雀拥有了一副利喙,却能直接夺下老虎的性命?
“陈洛呢,”陆宸銮道,“朕要见他。”
陈期神色闪过一丝不自在。
但皇威于前,他只能快速反应过来,解释道:“家父在战场上受了伤,现在正在营帐中修养,怕是经不起朝食烦扰了。”
陆宸銮将信将疑,又道:“陈大将军执掌角州营已有多年,只这一次西柳进犯,就承受不住了?”
陈期规规矩矩答道:“家父年老体衰,实在是力不从心。这次战场又受了伤,更是打击,这才倒下。还请陛下看在家父为大周浴血沙场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原谅家父这一回失利。”
他这番话恳辞情切,叫人听了好不动容。
虽是义子,却有如此拳拳孝心,实在难得。
陆宸銮沉默几刻,也略微松下口来:“朕并不是指责陈大将军战场失手之意。既然大将军如此劳苦功高,如今为国负伤,朕也理应探望一二。他在哪?”
陈期不说话。
陆宸銮危险地眯起了眼。
无形的帝王威严重重压下,在场众人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陈期更是,没过一会儿,他的额头就渗出了冷汗。这场对峙他不会是君主的对手,陈期最终还是识时务道:“家父在西处的主营里。”
陆宸銮略一颔首,就抬脚大踏步往西营走去。
陈期大惊失色,忙起身跟着少年帝王的脚步,但陆宸銮的腿长、迈出的步子也大、走得更是极快,陈期心中藏事,一路踉踉跄跄,像缀在陆宸銮身后还不太会走路的稚童。
但稚童也有气急了的时候。
陆宸銮即将到营帐门口时,陈期不知道哪里迸发出来的力气,一下子越过了陆宸銮,抢先一步跪在营帐门前挡住了陆宸銮的去路:“家父需要静养,还请陛下开恩!”
周围的将士忽然齐声高喊:“还请陛下开恩!”
陆宸銮果然停了下来。
他摩挲着腰间悬佩的剑,若有所思。
与他一起来的还有参商城兵营来的精锐,这些参商的兵虽然和陆宸銮相处时日不算太久,但也懂得察言观色,见陆宸銮的手放在剑上,也一齐准备好了开打。
参商的兵来得也不少,还有很多还在驻扎点外圈候着,真要打起来,必是两败俱伤。
西南和西北多年没有过摩擦,只怕是也要破例了。
僵持许久,陆宸銮突然开口道:“那些在驻扎点最外围的伤兵残兵,是你放过去的?”
陈期道:“是。西南不算富庶,军粮也不够多。西柳看来不会轻易放弃,和西柳这一战是一场硬战,若是将伤兵残兵都好生将养着,怕是没有多的余粮支撑持久战了。”
陆宸銮听后没做评价,又问了另外一句:“陈洛上战场杀敌负伤,你怎么没有负伤,还是说你没有上战场?”
陈期依旧解释道:“军中不可没有主帅,即便生死存亡关头,也需要有人坐镇指挥。”
陆宸銮没有说话。
他咬了一口绷紧的后槽牙。
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发生在一阵罡风路径营帐之时。
陆宸銮的剑法很快,快到只闪过一个银色的飞影,就血光四溅,“咚”的一声闷响,陈期的头颅掉落在地,神情还是回答陆宸銮问题时的隐忍,死不瞑目。
周围的士兵骤然拔刀而起,参商来的将士也不遑多让。
而陆宸銮不再管帐外的事,他快速进了帐内,就见陈洛被五花大绑着堵住了嘴巴丢在床上,旁边两名魁梧的士兵正守在这位目眦尽裂的西南部兵马大统帅旁边。
陈洛不知道被这样关了多久,在看见陆宸銮腰间青龙符的那一刻怒气消退,眼神都亮了。
-
司徒箴和令玉跑出武器库,往脚步声传来的相反方向奔去。
得亏他们进入武器库之前在四周探过路,大概知道这附近的部署和道路走向,如此才能够勉强挣脱出来。
但货舱存放处实在太过封闭,加之道路交错相连,司徒箴道:“我们得想办法道甲板上去。”
令玉跟在司徒箴后头,闻言一下子想起刚刚见过的布局图,和司徒箴同时开口。
“但是从最近的路走的话也有值守人员。”
“我们去和值守人员打一架。”
两句话相互叠在一起,刚好凑成了一轮问答,话音落下,两个人都是一愣。
更为激进的那句是司徒箴说出来的,但说完之后司徒箴却没接着规划下去。令玉等了一会儿,疑惑地看向他。
司徒箴若有所思:“其实你很聪明。”
这一路走过来关于他的各种想法,令玉都理解得很好,又是甚至比齐峰和蒙胜更快、更加能够和他同频。
更是无惧无畏,动作果决。
那些在南风馆的日子,其实是明珠蒙尘了。
令玉还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的时候,司徒箴又加了一句:“夏侯心思单纯,在战场上少些拐弯抹角的城府和手段,,等回了参商,你记得多多帮衬。”
令玉一愣。
这些话说出来珍贵,说出来代表的意义更为珍贵。
司徒箴不是个很擅长拉拢人心的人,能做出这些已经有了足够的突破。令玉还没反应过来,司徒箴就道:“走吧,拿好手里的刀,我们杀出去。”
-
“这次战事开始没多久,”陈洛被陆宸銮救下,松了绑端坐桌前,看着尚且精神矍铄,不见丝毫老态,“他就多次越俎代庖,直到我和他彻底闹翻脸,我才知道他一直想要西北部兵马大统帅的位置,并且已经着手开始行动。”
不过所幸陈期能力并不算特别出众,被陈期策反收拢的将帅并不多,除了主营外圈围着的一群人之外,剩下的揪出来也不难。
“把那些伤兵残兵都带回城里去吧,”陆宸銮从袖中抽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条,伸出手递送给了这位识人不清的大龄主将,“他们也辛苦了。”
陈洛双手接过君王给的东西,上面用血写了一个“期”字,又狠狠在上面画了一笔,血迹还鲜红,仿佛才落成不久,又歪倒扭曲,写得匆匆。
纸页布满褶皱,就好像军营外把这张纸颤抖着交给年轻帝王的时候,那双伤痕累累的手,和手背上滴落的浑浊的泪。
陈洛如有所感,捧着纸的手也抖了起来,垮塌的眼眶渐渐湿润:“我对不起他们……那没良心的为了排除异己,把所有对他不满的将士全部推上前线,他明明知道西柳这次有神器相助,他明明知道我们应该先退下来商讨对策……他把我绑了起来,又把反对他的人推出去给西柳当靶子……”
这是一出夺权悲剧,虽然被陆宸銮逆转了,但陆宸銮毕竟没有没有参与过前因,不方便置评,所以就只是沉默着,等陈洛自己调整、等这阵情绪过去。
千万人失落的痛楚太过巨大,但陈洛没有愈合伤口的时间,军营后的西南城百姓还等着他们凯旋,早些将这份悬于头顶的恐惧扑灭。
陈洛擦了擦已经风干的眼泪。
陆宸銮却已经走出去了。
角州营的叛兵和参商的援兵胜负已分,局势已经被参商城兵营控制住了。
时已至隆冬,冬雪飘飘扬扬地洒了下来,落得人间一片白。
陆宸銮站着不动。
军营距离鳞江不远,从这里可以看见鳞江白茫茫的冰面——到了大周的西南角,地势已经相对平缓,水流速度减慢,水面就开始结起了厚厚的冰。
这也是军营在此地可以暂时休整的原因,周围的陆地关口都有周军在把守着,不应担心西柳走水路突然来袭。
但陆宸銮依旧感觉不安。
司徒箴还在鳞江之上,生死未卜。
顿了顿,刚巧陈洛也出来了,陆宸銮转头道:“派人,沿着鳞江一路往上,司徒箴去西柳探路了,得把他们接回来。”
陈洛一愣。
-
“他们剑上有毒!”
司徒箴喊了一句。但明显喊完了,令玉已经被剑锋擦过,淅淅沥沥的血沾染上了衣领。
但令玉也没做出过于激烈的反应,只是一个翻身落定到司徒箴身边。
他们已经千辛万苦到了甲板上,距离翻越船舷只一步之遥——齐峰和蒙胜已经找到了逃生用的备用筏,此刻正在船底焦急地看着上面被团团围困住的两人。
几乎整艘船的兵力都聚集过来了。
司徒箴和令玉两个人四只手,应付不过来。
最终,还是司徒箴咬咬牙道:“走,我掩护你,你先下去!”
令玉还没来得及说话,忽然感觉到眼前出现了一片阴影,再接着是一股莫名其妙的推力逼得他踉跄倒退到船舷边上,半个身子都飞出去了。
他知道这是司徒箴在让他快走。
但他莫名地涌上了一股难言的情绪。
他知道司徒箴这样的举动是因为出于将军的责任,他是司徒箴带过来的,司徒箴也想让他全须全尾地回去。
他也知道司徒箴已经认可他了,没什么比共经生死更能够交付信任了。
但一人跳下了船,另一人就得在船上抵住所有的压力。
司徒箴是参商的守护神,是参商这几年重新燃起的安居乐业的希望。
司徒箴真的击退了十六外族,也是真的训练了参商的军队,给了参商百姓一份安定。
他在数年前没能阻止父亲卖了一州百姓,难道现在还要让参商的百姓再一次沦陷进地狱吗?
他是一刚从南风馆出来的男-妓,他死了没事。
可司徒箴要是没了,西北怎么办呢?
他就算活下去了,回去怎么面对参商百姓呢。
怎么面对……夏侯翎呢。
他也不知道从哪里迸发出来的力气,一把就揽过了司徒箴的腰,也不管司徒箴是不是头朝着水,胡乱地就把人扔下去了。
没了阻碍,船上的剑一下子怼了上来。
但司徒箴看不见船上的情况了。
他两眼一片黑,不知怎么地天旋地转,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虽然只有一瞬。
但他再睁眼时,境况已经全然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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