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瑾转身离开勤政殿,大步流星地走下长长的台阶,秦平执马在阶下等候,一见大帅过来忙殷勤地整理好马镫,李瑾面无表情,单手把着鞍具非常敏捷地跨上爱驹追风。
天子以下能在宫禁中骑马的除了少数几位德高望重、功勋卓著的老臣,青年一辈里得此殊遇的唯有太子与镇北王两人。
李瑾按辔徐行,秦平尾随其后,不多时来到玉带桥;李瑾猝然勒缰驻马,秦平避退不及,结结实实地怼上追风的屁股,他肚内暗骂,娘的晦气。
前方一列仪仗队声势浩大地上得桥来,为首的一匹高头大马上坐着一位衣着华丽、盛气凌人的主,恰是太子李琮。
同样是获准内宫骑马,李琮仰仗得是储君的身份,李瑾却是领玄武军在战场上流血流汗、真刀真枪挣来的恩典,这两者的区别太大了。
秦平忿忿不平,咱大帅论年龄比你大,论资历比你老,论军功比你高,论武艺比你强,论外貌比你帅,凭啥给你让道?
平辈兄弟于非正式场合偶遇,没有特意下马行礼的道理,镇北王在马上微微欠身,“太子殿下。”
太子本是循例去丹凤宫探望“母后”的,没料到居然与这位不好结交的“铁面王”狭路相逢,此刻他处于汉白玉石拱桥的顶点而李瑾一人一骑立于桥头,形成明显的居高临下之势。
哼,凭你是什么“大帅”“战神”,终需匍匐于我的脚下。
太子十分倨傲地一抬下巴,勉强算作回应。
秦平更为气愤,你什么态度?
李琮座下马匹乃是宛国送来的另一匹神驹“踏雪”,两匹极具灵性的雄马自纳降大典分别后久未碰面,这时不由欢快地扬蹄嘶鸣表达重逢的喜悦。
李瑾坐得稳如泰山,轻轻摸了摸追风背脊的鬃毛以示理解与安抚,它很快平静下来。
太子今日骑马进宫是心血来潮,他本就疏于练习,自半年前新纳一房侧妃后愈发荒废了骑射,哪晓得踏雪的情绪比同胞激动,前腿抬得老高,纯黑皮毛下的两只雪白蹄子分外醒目。
这么一来李琮失去平衡,重心不稳身子一歪,幸亏一旁的侍卫反应灵敏搭手托了一把,李琮才不至于坠马出洋相。
秦平窃喜,这真是现世报啊,摔你个大屁蹲才好。
“本宫当是谁呢”,太子故作镇定地整了整衣襟,“原来是——指挥使大人。”
这话不免语含讥讽,李瑾不愿与之多费唇舌,神情冷淡地再度开口,“二弟请。”
——不仅改了称呼,而且声音沉了下来,隐隐蕴含一份不容拒绝的威慑力。
秦平将这三个字自动翻译成通俗易懂的版本:给你让道是出于礼节,再不识相莫怪爷不客气了。
李琮听得心头一凛,方才被杀了一个“下马威”,那份张狂亦收敛许多,颔首回应“有劳大哥”随即策马过桥。
等太子一行人走远了,秦平忍不住嘟哝了一句,“哼,好大的架子。”
镇北王侧头横了亲兵一眼,秦平自悔失言,赶紧闭嘴低头,摆出一副乖乖认错的模样。
出了新德门,终于离开皇宫,李瑾长长吁了一口气。
巍峨深宫处处覆盖金黄的琉璃瓦,建造鲜艳的红墙,然而与它们明亮的用色相反,每一块墙壁、每一条瓦缝里都透着沉闷压抑的灰败气息。
倘若父亲当年没有放弃皇位,以他母亲的性子断不会同意这门婚事。
这些关于父母的旧闻是后来才听姐姐提起,使他直观地明白了父亲为何有“情种”的绰号。
如果换做是他,也宁可选择镇守边关纵横疆场,而非困宥于这座金碧辉煌的九重宫城——它不过是个巨大的、豪华的囚笼。
这一点恐怕皇叔永远不理解。
李瑾一夹马腹,追风领会主人的意思撒开四蹄加快速度,“哎,大帅您等等……”秦平叫唤不迭连忙拔腿跟上,纵然他平时没少锻炼,哪儿比得过千里马?
秦平累得气喘吁吁,仍差了马背上的将军老大一截。
他实在是跟不上了,停下来撑着双膝歇脚,蓦地发现那个高大的蓝色背影倚马伫立街头,他攒尽力气跑过去,“大、大帅……您怎么停下了?”
李瑾未作理睬,抬眸望向天边,一轮红日渐渐西沉,勤政殿内和叔父“演戏”耽搁不少时辰,是否赶得上去一趟百草堂?
“你先走。”他把缰绳交到亲兵手里,然后拍了拍追风的脑袋,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是回府吗?
秦平攥着缰绳一脸懵,猛然福至心灵:那是去洒金街的路。
原来是去……接梦中情人啊。
秦平从一开始便瞧着大帅和那姓陆的小白脸颇为暧昧,现在越来越笃定这个看法。
“追风啊追风,你快要失宠喽。”他一边牵着追风往王府的方向走,一边笑嘻嘻地哼起了小曲。
异域风格的动感旋律脱口一出,秦平不由愣了一下。
正值壮年血气方刚的大男人,谁没有七情六欲?
老子也惦记红萼楼那位舞姿妖娆、眼神勾人的艳丽胡姬,不如趁这空档……
唉,上次中途开小差险些被倪副将撞破,秦平摇头认怂,咱有色心没色胆,打消了赏美寻欢的念头。
百草堂。
小陆大夫独自在医馆闷闷呆了一天,期间给几位头疼脑热拉肚子的普通病号问诊切脉、抓了几服对症的草药,这时准备打烊关店。
陆瑜吃力地搬起第一扇门板,半抬半拖地来到门边,忽觉手上一轻,他不禁纳闷,附近具备这般臂力又肯热情助人的怕仅有隔壁的张屠夫,可是张大哥今儿生意清淡,明明走得比他还早呢。
陆瑜正在诧异,耳边随即传来熟悉而富有磁性的浓酽低音,“我来。”
“将军!你怎么来了?”陆瑜惊喜地喊,同时下意识地伸手阻拦,地位尊崇的王爷如何能干这等粗使活计?
镇北王不答话,推开少年瘦弱的胳膊,三下五除二装齐门板落了锁,满意地拍了拍手,平日冷硬的唇角勾起上翘的微小弧度,“来——接你回家。”
“回家”两个字音咬得特别重,陆瑜雪白的双颊无端飞来大片绯色云霞,将军难得的浅笑更是酥了骨化了心,一对盈盈似水的眸子竟舍不得从那张刚毅俊朗的脸上移开。
四目相接目光灼灼,美人如玉近在咫尺,李大帅这位驰骋沙场从无败绩的战神倒是先输了阵势,扭头别开视线,定下心神,“子钰,咱们走。”
二人遂并肩而行,时近黄昏,街道照常熙来攘往车水马龙,他俩不管外界的种种喧扰,默契地保持一路无言。
李瑾用余光觑着陆瑜,这个角度神似鬼节那日的傍晚,红霞满天夕阳斜照,柔和光影点染少年一袭白衣,玉树临风俊美无俦。
一顾倾城,一瞥惊鸿。
彼时相隔一条长街,没几日工夫他们的关系和距离已经大幅度拉近,或许这就是缘分。
镇北王仔细咂摸刚刚的场景,一副羞红的面庞胜过千言万语,这至少说明……子钰是不讨厌我的吧?
美人儿纤腰袅袅、衣袂飘飘,一丝丝淡而清甜的味道钻入鼻孔,是少年郎特有的香气。
李瑾体内翻涌着一阵莫名的燥热,好想一把揽过身边人削薄的肩膀,或者搂上他柔软纤细的腰肢,或是握住他白皙修长的手……
这是二十八年以来从未有过的感觉,难以名状,不可捉摸。
武将惯于持剑擎弓的强壮手臂几次尝试性地探出,终究只是悄悄碰了碰少年背后飘逸青丝的发梢……
《诗》曰:发乎情,止于礼。
李瑾默叹:子钰啊子钰,你人如其名,是一块至纯至美的璞玉。
你是世上最锋利最迅捷的箭矢,毫无预兆地洞穿孤王的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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