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言俏俏与这位叫林琅的姑娘住在了一个屋。
她不擅长客套寒暄,好在林琅此人也不爱理人,二人倒是井水不犯河水。
林琅占了唯一的一把椅子,言俏俏只好慢慢在床尾坐下,双膝因行走久了而变得麻木僵硬。
她咬着唇忍痛揉了片刻,才叫膝上的血液稍微通畅一些,能弯曲着搭在床边。
言俏俏瞥了正闭眼休息的林琅一眼,才偷偷张开另一只手,露出掌心的糖。
因长时间攥着,包裹的金纸将女子细嫩掌心压出几条杂乱的红痕。
她擅木雕,本不是易出手汗的人,此时掌心都略微湿润,可见一路的忐忑不安。
想到那只拢着糖的手,言俏俏猛一闭眼,再不想多看,将糖胡乱收进灰青色小腰包之中。
倘若、倘若如柳洁所说,陛下真的召她去云机殿近身伺候,可如何是好。
正踌躇时,门口传来叩门声:“言二小姐。”
言俏俏一个激灵睁开眼,便发觉林琅正用一种冷漠的眼神看着自己,大概是觉得被叩门声打扰到。
而门外的人又是为她而来。
言俏俏略带歉疚地起身,紧绷着肿痛的双腿去应门。
林琅转着手中不知哪里摸来的一支狼毫笔,望着窗外浓郁的夏意,好似完全不在意周围发生的事。
打开门,才知是崔公公请来的女太医,特地来为言俏俏治伤。
她膝上本就有未散去的淤血,园子里跪那一下无异于雪上加霜。
挽起裤腿,瞧见那两处浓重的青紫,还似夹杂着深浅不一的血色,连见多识广的女医都蹙起眉。
屋子不大,林琅余光一瞥便看见了,手里转动的毛笔一顿,才知她原是真的有伤在身,而非娇气千金装模作样。
问起缘由,言俏俏只说不小心磕的,毕竟她既不能向外人数落李氏的不是,也不能承认自个儿是见到圣驾受了惊吓。
女医显然不信,却也没逼问,只将言俏俏两条雪白的细腿翻来覆去地观察。
尽管在场尽是女子,言俏俏都有些不好意思,忙拉下自己的裙摆:“只有膝盖是疼的。”
女医终于收手,拿出几瓶准备好的膏药,边道:“言小姐见谅,我稍后需向陛下复命,因而得检查仔细些。”
新帝心思难猜,她不敢不做万全准备。
向陛下复命……
言俏俏脑子里盘旋着这几个字,一颗心又重新提起来。
又是赏糖安慰,又是派太医诊治。
素未谋面的新帝对她越好,言俏俏心里便越惶惑。
须知天底下没有白得的好处——这话还是小九教的。
她身无长物,新帝图的什么,再明显不过。
直到女医替她上完药离去,言俏俏还没能从紧张中回过神。
不知不觉到了午时,宫中有报时的钟声响起。
门再次被敲响,只是这回言俏俏还没从床上下去,林琅便动静颇大地起身,率先拉开了门。
原来是送饭食的宫人。
在吉安伯府时,林妈妈在院中砌了土灶,自己开火做饭。
林妈妈病倒后,言俏俏便只好自己下厨。
可她厨艺奇差,分明严格按照步骤来的,却总是难以下咽。
闻到饭菜香味,言俏俏心神渐渐安定,与林琅面对面坐着吃饭。
不知她们的伙食是不是也和宫婢一样,但言俏俏觉得味道很不错。
之后言俏俏便在屋子里休息,碍于林琅凶悍,柳洁等人也不敢前来打扰。
直到未时,云机殿的方向来了三四个太监。
正是日头最猛烈的时候,照得树上的绿叶好似刷了一层透明的油脂,又好似马上就要滴落下来。
领头的太监脸晒得通红,正用袖口擦汗,边在正厅等着九位贵女。
看到言俏俏出现,柳洁正欲上前,却在看到跟在她身后一尺远的林琅时,脚步生生顿住。
她咬咬牙,气得手在袖中使劲绞着帕子。
这里的人她并不都认得,林琅就是个生面孔,柳洁瞧她那蛮横冷傲的模样,担心有什么来头,一时半会儿还不敢撕破脸皮。
巴不上言俏俏,张俪儿那里也不好再回去。
柳洁最后去了一对姐妹那里,与她们同住。
说来也奇怪,御史中丞府竟同时送嫡女与庶女入宫,嫡庶之间关系还十分和谐。
张俪儿是最后到正厅的,竟是重新绘了一副精致妆面,眼角点了颗红痣。
发间两支红玉镶珍珠如意钗流光熠熠,衣裙也换了身新的芙蓉红金丝织锦裙。
双颊上胭脂轻扫,口脂红艳,只突出一个人比花娇,在一众清淡雅致的装扮之中,显得格外惹眼。
领头的太监本有些不满她姗姗来迟,可隔着衣袖摸到张俪儿递来的沉甸甸银袋,立时笑开了眼:“德信侯府的嫡女,果然是姿容无双、贵不可言。”
这般阔绰地出手打点,又岂是其他庶女之类能做到的。
柳洁眼红地盯着张俪儿纤细婀娜的身段,一时都忘了林琅的小鞭,酸溜溜地对言俏俏道:“也不知花枝招展个什么劲,一会儿分活,你肯定去云机殿伺候,有些人指不定去浆洗衣裳呢,穿成这样,以为陛下能看到么。”
但她又不敢大声说,只在耳边嘟嘟囔囔。
言俏俏听着,却更紧张了。
她宁愿去浆洗衣裳,也不要去伺候新帝。
太监一甩拂尘,止住底下的动静,掐着尖细的嗓音道:“诸位小姐稍安勿躁,咱家这就开始宣读崔公公的意思。”
崔公公的意思,那便是新帝梁九溪的意思。
“首先自然是云机殿,因是陛下平日休养生息之地,所以不需太多人,此次也只点了一个伺候。”
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看向言俏俏,张俪儿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她没想到云机殿竟只要一个人过去,倘若再多一个名额,没有人争得过她的。
偏偏只要一个,难道陛下真要单独宠幸言俏俏!?
太监带着笑道:“张小姐,崔公公指明要您过去。”
“什么……”张俪儿一愣,因愤懑而捏紧的拳头都松开了,一股巨大的喜悦直冲大脑,“我?!公公,你是说陛下召我过去!?”
那太监支支吾吾应了声,虽说是崔公公直接下的命令,但崔公公的命令……不就是陛下的命令么。
“怎么可能?!”柳洁惊呼一声,猛地抓住言俏俏手臂,“陛下为什么不召你去?陛下明明是喜欢你的呀?”
言俏俏才松的那口气一下子卡在嗓子眼,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似的,将手臂缩回来,干巴巴道:“陛下才不喜欢我。”
好似被陛下喜欢上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剩下的人也一一分配了去处,柳洁却听不进去,只看见张俪儿姿态高傲地转过身,望着自己。
似乎在笑她弃明投暗,错把言俏俏个一文不值的木头当成宝。
张俪儿一袭红裙,娉娉袅袅地从众人面前经过,到言俏俏跟前,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嘲弄:“谁说被陛下多看两眼,就算是看上了?一个个的,尽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
领路的小宫女带她往云机殿方向去,正厅里寂静片刻,各自领了活离开。
无论其他人怎么心思各异,言俏俏自己却是将心放下了一大半,即便是洒扫的粗活,也觉得没什么不能接受。
何况她本就不是什么贵女。
她去的地方叫铭香阁,据说梁氏先帝曾搜罗了许多字画古玩收藏在这里。
帝后二人常在此吟诗作对、琴瑟和鸣。
然郑氏逆贼篡位二十年间,珍藏被洗劫一空,多数已不知去向。
如今要她去打扫,想是陛下有意将铭香阁重新装点起来,只是不知要去哪里再找回那么多珍贵藏品。
膝部受伤,原本言俏俏以为走一趟又要伤筋动骨,谁知铭香阁却意外地离贵女居住的迎安殿极近。
还不到一刻钟,一座古色古香的雕花小楼便出现在她眼前。
小楼占地不大,却有两层,雕梁画栋,凡用木料的地方皆漆成朱红色,经岁月的冲刷,颜色显得更庄重古朴。
领路的宫女到门口便离开了,言俏俏走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面挂满字画的墙。
或龙飞凤舞、或簪花小楷,或猛虎下山、或水墨仙鹤,交相辉映,别有一番意趣。
屋内布局十分规整,右手边一座足有十来尺长的紫檀木架,边缘雕琢出流云形状,是用来放置古玩的架子。
但此时上面一片空空如也。
左手边,是一张巨大的彩鱼戏莲图,几乎覆盖了整面墙壁。
比起那些多用黑白的字画,这张画乍一眼便用了十数种颜色,绘出一幅热闹华丽又生机盎然的景象。
言俏俏担心活做不完,便没有细看。
屋子中央除了桌椅,还有两只满满当当的水桶,省了提水的力气。
她沾湿抹布,又使劲拧干,打算先将紫檀木架子擦一擦。
结果到了近前一瞧,才发现这架子分明干净得一尘不染。
往地上瞧,除了洒出去的几滴水渍,连根头发丝儿都没有,哪里还需要打扫。
这实在与她想象中灰尘扑扑的情形大相径庭,言俏俏彻底懵住。
若非是宫女带路,门口牌匾还写着铭香阁,她都要疑心自己走错了地方。
言俏俏勉强擦了擦桌子,最后只能在红木椅上坐下,望着满屋的字画,无措地发起呆。
明亮日光从窗口进来,斜斜地照射在那副巨大的彩鱼戏莲图上,使鱼儿们身上的颜色越发鲜艳。
一缕光却穿过某只鱼的眼珠,落向墙的另一边。
墙的另一边,是一间密室,宫人修整铭香阁时无意发现后,连忙告知了新帝。
梁九溪起初没做安排,今日却不知怎么忽然起了兴致,不在云机殿处理公务,反只带着两个宫人来了这里。
密室昏暗,便是点满蜡烛,也不如云机殿敞亮舒适。
何况对于新帝来说,宫中亦是危机四伏,崔公公满面愁容。
云机殿有黑甲兵看守还好些,到铭香阁来,陛下又不多带些人,悄悄地便来了,实在让人不安。
崔公公原先不解,可此刻他杵在皇帝身后,眼睁睁见那所谓残暴不仁的帝王每批完一道红,便抬头透过鱼眼上的机关,看一看彩鱼戏莲图另一边的屋子。
屋子里没有别的稀罕物件,只有个花容月貌的女子,她静静坐在那里出神,让人恍惚以为是身后某幅画里偷跑出来的画中仙。
言俏俏还不知自己一个皱眉、一次眨眼,都尽数落进一双漆黑深沉的眼。
第二更!(叉腰)
明天又要走亲戚了(躺平)
把张俪儿原来的“德信伯府”改成了“德信侯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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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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