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梵尘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我们要让他们杀了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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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叔没接这话,而是依旧平淡地望着前方。
入冬的冷风贴着沙地呼啸掠过,将远处的薄雾荡开了些。周叔望着远方那几道模糊的影子。兜帽与夜色遮住了那些人的面孔,只有风中飘晃的焰光勾勒出他们越来越清晰的身形轮廓。
守卫跨过眼前的一截断臂,听着靴子踩进沙地的脚步声和沉重的呼吸声混在一起,继而如同敲击丧钟一般在耳边重复回荡。他略微抬起眼,沉默地数着那一盏盏缀在头顶、又很快被拋向身后的灯笼。
在数到第三盏的时候,他终于听到了那嘶哑的声音割破了死寂:
“二当家出事那日,我也曾在那栋楼里。”
守卫收回视线。
“我亲眼目睹了你们主子亲手救下了龙潭的少主。先不提二当家与乌洛部究竟有没有关系,既然龙潭镖局的人能知晓此事,”
说到这,周叔稍微侧头,昏黄的火光映着他额角那道有如裂帛般的刀疤,但他的语气却依旧不见任何波澜:“想来,你们主子和龙潭的交情,应该并不算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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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
宴离淮背靠着椅背,“这就像是在吹奏‘骨’的过程中突然出现差错一样。倘若我们一旦让他们察觉到,我们其实和龙潭镖局有着脱不开的密切联系,那么这场计划就会在临到关键的时候,功亏一篑。”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说:“而那些‘兽群’,也会彻底脱离我们的掌控,反过来扑咬我们。”
梵尘闻言神色不由凝重起来。他似乎终于从惊讶缓过神来,沉默思考了许久,才说:“……即使他们被那些无法辩驳的真相接连冲击,也依旧保持着理智。他们并不相信我们的话,他们在寻找我们的破绽。”
“而找到破绽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抓住’串联起那些‘真相’的关键之人。”
宴离淮稍稍抬起手,看着掌心那道浅淡的刀痕,漫不经心地道:
“当我们告诉他们,龙潭镖局的少主才是他眼下真正的威胁时,他们就会像一头在死期来临的瞬间,突然发现对方致命弱点的孤狼一样,恍然间意识到这一切很有可能只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或许他们的二当家压根就不是什么乌洛部的后人。五年前那件事所谓的真相,也不过是因为龙潭镖局的少主为世子效命,所以才会在无意中得知了他们的身份而已。”他道:“而我们之所以主动告诉他们这些‘真相’,不过是因为我们想要扳倒宴知洲,从而精心密谋编造出的谎言陷阱。”
“……所以,”梵尘思索着公子的话,说:“他们一旦察觉到我们和龙潭有着脱不开的联系,很快就会猜到,我们制造这场‘骗局’的真正目的,其实是想让他们像一颗试探陷阱的棋子一样,帮助我们查清少主的消息。”
宴离淮点了点头,“而这就意味着,我们其实真的是一个已经穷途末路、只能虚张声势的可怜鬼而已。我们根本没有任何能借此去威胁青雄寨的把柄。但作为识破谎言的‘奖赏’,那些土匪却得到了我还活着的消息,以及秘宝或许就在龙潭镖局和我们其中一方手上的推断。”
梵尘不由坐直了身子,说:“……他们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完成陈召的遗愿,一定会把这些至关重要的线索交给世子。”
宴离淮说:“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彻底斩断他们最后那点可怜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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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卫并没有提防他话里的试探,坦白道:“龙潭镖局里的人是江湖上出了名的武功高深。如今客栈群狼环伺,住客又各个心怀鬼胎,如果你们二当家当初没有出事的话,恐怕也会想着要拉拢龙潭镖局这颗大树吧?”
远处的人影缓缓走出薄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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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们会告诉那些土匪一个他们一直在逃避的事实,”宴离淮稍微后仰,抬眼望着屋顶暗红的砖墙,缓缓地说:“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永远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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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自然也就没有什么永远的朋友。”
守卫略低下头,看向那沾着血污的麻绳,轻轻牵动的嘴角被挡在了阴影里,“更何况,我们和龙潭镖局相识不过只有短短两个月的时间。你觉得,我们公子会为了这种类似镜花水月一样的交情,而舍弃掉自己的性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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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们一定会在脑海里下意识地回答,不,那个客栈老板当然不会这么做。”宴离淮说:“因为那个曾经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救他们于水火的御光派,就是这样被他们推进深渊的。”
梵尘想了想,说:“……在他们眼里,我们为了让他们与我们‘合作’,甚至不惜把这座客栈里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告诉他们。所以,他们会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们和他们一样,是那种为了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甚至是牺牲一切的人……可是公子,”
他停顿了一下,有些凝重地道:“那些土匪即便知道了真相,也依旧选择站在世子那里,试探我们流露出的致命破绽……他们谨慎到了这种地步,就算我们和龙潭镖局撇清了关系,他们真的会隐瞒我们所流露出的那些身份‘破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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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叔将缠在掌心的绳子解下,递给为首的黑衣人。
黑衣人仍旧和往常一样,冷淡地接过绳子。除此之外,青雄寨和那些训练者没有什么多余的交道。在这几个精锐的眼里,他们就像是依靠世子牵动丝线挪动的傀儡一样,木讷而又令人悚然地监视着这座客栈的一举一动。
秦左看着那几个被兜帽遮住上半张脸的黑衣人,不知是不是受到刚刚那守卫的影响,后颈莫名泛起冷意。他无声骂了句“晦气”,跟着周叔往前走了几步。
与此同时,训练者仍站在原地。她并没有把守卫交给身后同伴,而是缓缓揭开兜帽,没什么表情地看了那守卫一眼,随后目光落在他嘴角、肩侧的黄沙上。她在秦左与她擦肩而过时,忽然问:“他刚刚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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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之所以效忠宴知洲,并不是因为他们知恩图报,而是他们懂得审时度势。”
宴离淮对梵尘说:“当他们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拖进泥潭里的时候……尽管面上和以往一样镇定平常,但脑海里已经被泥浆填满,乱作一团。生存的本能让他想要挣脱泥潭,回到地面,但毫无办法。”
“所以,”他道:“他们当中某个聪明人,或许会尝试换个思路,不去想着拼命挣扎,而是想:‘我现在最不该做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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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叔脚步一顿,然后稍微转头,看向为首的训练者。而那位训练者也保持着侧身的姿势,黑色的短发随风擦着脸颊,挡住了左眼。那诡异僵持的气氛只不过持续了短短一瞬,就像是某种错觉般,秦左一口冷气还没吸完,便听周叔开口:“他骂我们只是世子的一条狗。”
继而他视线落在守卫沾着沙土的袍子上,说:“他不该这么做的,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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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不该做的……”
梵尘低声沉吟道:“如今大家都在这‘泥潭’里,唯独世子置身事外,在岸上看着这一切……而不管五年前真相究竟如何,他们目前最重要的是想办法活下去,那么最不该做的,就是用尽最后的‘力气’,去和一个暂时不会威胁到自己的人同归于尽。”
宴离淮点点头,说:“我们如今已经对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威胁了。即便他们知道‘客栈老板’还活着,但也清楚明白,我们根本没办法在那么多训练者的眼睛底下从某个角落里溜出来。所以,只要我们不说什么,他们也不会在我们手握彼此把柄的情况下,主动给自己找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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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首的训练者盯着周叔看了片刻,随即又把视线逐一落在每一个精锐的脸上。她审视的目光不带一丝一毫的情感,直白到就像宫里的侍卫排查意图陷害世子的奴仆一样。
火把的焰光在风里不安地晃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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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即便如此,他们也会很快意识到,就算让自己老老实实待在原地,不做出任何对自己不利的举动,也依旧没办法保全自己。”
宴离淮手指有一搭没一搭轻点着扶手,烛光映照着他手背上那处早已愈合的刀痕。
他说:“因为在这座囚笼一样的客栈里,本就没有任何能完美掩藏的秘密。四周都是尸体和心怀鬼胎的敌人,这些存在就像灌进脑袋的泥浆一样,挤压着他们的理智。他们没办法时刻保持清醒,永远也猜不透对方的想法。总有那么一刻,他们其中某个人,会在强装无事的镇定中,暴露出他从未警惕过的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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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左竭力掩藏面上的情绪。薄雾涤荡下,他注意到那黑衣人的右手始终放在腰侧的刀柄上。然后,在视线移向那守卫手臂仅有的一处伤口时,她的右手隐隐握了下刀柄。
——那是想要拔刀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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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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