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星抬头望了眼天幕,“如果在锋刃上提心吊胆地往前走,那也叫自由吗。”
“让我猜猜,”姑娘索性坐在了她旁边,杵着下巴,“嗯……你这句话的意思,是想问我你究竟能不能信任宴离淮吧?”
“我不信。”叶星笃定道。
“啊啊,”姑娘哼笑一声:“不信为什么还不查他?你难道不想知道宴离淮不惜利用你而离开南阳王府,最后却在这荒无人烟的大漠里开设一座客栈,究竟为何吗?”
“我对他没兴趣——”
“因为你怕龙潭镖局那些人知道宴离淮的真正身份。”
两道声音近乎同时落地。叶星侧眸看了她片刻,清凌的声音淡而缓:“我当年骗了世子。如果他身份暴露,世子知道他没死,我也会被他牵连。”
替宴知洲前来北漠寻找秘宝,是她主动请命而为。而在北漠与宴离淮重逢,却是她的计划中最始料不及的变数。
如今这变数就如同悬在头顶的刀刃,她避不开,也挡不掉。稍有不慎,就会让她这些年来殚精竭虑所走的每一步,都化作一场泡影。
“那就继续走下去。”姑娘回看着她:“既然你已经做出了选择,无论前路多么凶险难测,脚下的路多么举步维艰,你也要走下去。叶星,你必须走下去。”
天边最后一抹斜阳坠入沙丘,残月隐隐发着银光。湖面水纹随风轻荡,两人的倒影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不知过了多久,叶星终于移开目光,嘴角扯起有些无可奈何的自嘲笑意:“……沉洛,你要是真的在这就好了。”
她慢慢站起身,将隐的日光在她侧身投下淡寥的剪影,一如孤立于山巅的猎豹。
“我一直都在这里呢。”姑娘仰起头,用指尖轻轻敲了敲额角。
叶星没再答话,目光越过沉洛的幻影,看向自远处的贺兰图。
“夫人也来赏景吗?”
贺兰图在婢女的搀扶下缓步走来,温和一笑,“吃完饭后闲来无事,出来走走。这几天我一直想着去看望少主,可时间总是对不上,没想到竟在这遇到了。少主的伤怎么样了?”
“都是小伤,已经快好了。”叶星带着贺兰图坐到一旁的木长椅上,随口问:“你表哥怎么样了?”
“挺好的,”贺兰图道:“御光派的人不在,其他人很少再找表哥的麻烦,再加上这两日确定了表哥不会毒发,一些人对他的态度也有所转和。多亏了少主。”
叶星一哂:“我与图坤做了交易而已,不必谢我。”
“交易是真,你救了我也是真,不能一概而论。”贺兰图从婢女那里接过锦囊,“说到这个,这次我来找少主,便是替表哥亲自把这个交到你手上。表哥说这是给你的谢礼。”
图坤虽然已经证明自己不会毒发,但住客中仍有人心存提防,再加上最近风波不断,他此时若再和处在风口浪尖中心的龙潭镖局多有来往,住客之中大抵会更加议论纷纷。
虽说这话略显荒谬,但不得不承认,在这客栈里,处在风口浪尖的人,最后都没什么好下场。
数日前在子时后大张旗鼓出去肃清狼群的野队、故意挑事的御光派、那几个借着狼毒出现人心惶惶之时,在私下里做着驱赶住客给别人换房间勾当的奸商。如今都已埋在了别人的饭后闲谈里。
龙潭镖局绝不能做下一个。
所以她这几天才一直待在房间里,养伤是一方面,避人也是一方面。
如今客栈人心鬼蜮,难免有人故意借此搅混水。
她不得不防。
叶星了然于心,接过锦囊,略微打开一看,便见里面有颗隐发亮光的珠子,“东海珠,市面上千金难求的好东西。我不过是随手一帮的小忙,何须这种贵重谢礼。”
婢女早已识趣地守在十步之外,贺兰图逡巡四周,随后轻声道:“这其实并非是表哥的谢礼,而是那两位住客给表哥的谢礼。”
近乎话音落地的同时,叶星就明白了那两人指的是谁。
“这珠子生长在东海沟壑深处,取物过程极为凶险,稍有不慎便会命丧深海,因此市面流通极少。就算是地方首富,家中也没几个。”叶星说:“他竟然会有这东西。”
况且,以图坤那日提起他时的态度来看,两人完全不像是会送这么贵重的礼物当谢礼的关系。
“这我就不清楚了,这东海珠最初是那位住客的朋友送来的。”
贺兰图说:“表哥前段时间帮衬过他们几回,后来临着要去围剿狼群时,他便把这东西送给表哥了。表哥当时推辞了几回,但他却仍执意要送,还说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他是真把表哥当亲兄弟,才想要送的。”
叶星安静听着。
比起礼物,这东西倒更像是什么不得不脱手的烫手山芋。
……又或是临死前交代托管的遗物。
“这东海珠的确千金难求,我表哥见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自然也不会再拒绝。不过,和他同行的那位住客知道了此事后,说什么也不让,甚至他们两人还大吵了一架。”
说到这,贺兰图轻轻叹了口气:“如今那两人遭遇不测,再回头看,总觉得这件事过于蹊跷,表哥便让我把这个交给少主,说不定会对你有些帮助。”
图坤有家人要保护,他的目的不过是想要一家人平平安安离开客栈,其余风波内幕,他们一概不想知道。
知道得越多,牵扯得越深,到时半身淌进这场浑水里,想要再出来,可就难了。
两人心照不宣地谁也没多说什么,叶星收好锦囊,道:“多谢了。”
贺兰图清浅一笑,“是我们要谢谢少主的照拂才是。”
叶星顿了顿,随口问:“你的身体怎么样了,可好些了?”
贺兰图轻轻抚着隆起的肚子,笑着说:“我以前跟着表哥的车队到处游商,经常会遇到些蛮横挑事的山匪流氓,其实已经见怪不怪了。况且那日还有少主在场,后来客栈老板又给我配了些调理身子的药方,如今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叶星嗯了一声,“那就好。”
刚说完,她就看贺兰图嘴唇翕动,像是说错了什么话,“啊,抱歉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客栈老板医者仁心,对待住客还挺认真的……”
叶星对她这番局促的解释顿感莫名其妙,但面上还是点点头,违心地说:“他人的确挺好的。”
这话说完,叶星眼皮倏地一跳。
贺兰图又看向她,眨了眨眼,“你和客栈老板……”
她话音未落,便见叶星的目光已经移向了她身后,一双黑灰异瞳锐利地微微眯起。
“……不对,这人怎么没被感染?”
·
客栈的密室内。
身着深蓝长袍的男子才从浑浑噩噩中醒来,他下意识摸了摸刺痛的后颈,同时抬眼看向周围。
嵌在墙上的烛灯昏暗飘摇,四面用砖石堆砌的厚墙映入逐渐清明的视线中。
男子踉跄地站起身,走向墙边,手指扣着砖石的缝隙,“有没有人,有没有人啊?”
回答他的只有墙缝里传来的阵阵阴风。
后颈的阵痛连带着脑袋都在发沉,他甚至忘了去叫醒同伴,茫然又惊恐地扶着墙走了一圈,才发现这地方竟然无门无窗。
就像一座棺材。
男子声音发颤,捶打着墙面,“有没有人啊?你们到底在耍什么把戏?!”
就在这时,他忽感手上沾了什么黏腻东西。
他似是意识到了什么,浑身一僵,过了半晌后,才一寸一寸地挪过视线,看向自己沾满黑血的手。
他踉跄着向后退了数步,仰头一看,只见微弱的光线下,墙上赫然出现大片泼墨似的黑血。
人的神经在紧绷到极致的时候,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刹那间,所有记忆仿佛冲破了禁锢般涌进脑海。他蹲下身,捂住了头,浑身发颤。
少掌门死了。
他的师弟也死了。
他还记得,他的师弟感染了狼毒,脖子被一条嵌进墙里的铁链拴住。
师弟发了疯似的往他们身上扑,脖子被锁链磨得血肉外翻,触目惊心。
那铁扣一点也不牢固。
师弟每挣扎一次,墙上的铁扣便松动一分,他们便离危险更近一步。
“我们是你的师兄啊,你不记得我们了吗?”
师弟瞪大了布满血丝的双眼,“你们都该死!为什么要把狼群引到这里?为什么!”
“不是我们做的,”男子握剑的手不住颤抖,“我们什么都没做,我们什么都没做……”
“如果那群狼没过来,我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师弟嘶哑的声音在这狭窄的密室里回荡着,仿佛恶鬼咆哮:“都是你们出的好主意,少掌门死了,掌门会杀了你们!掌门会杀了我!”
“不,不是的……”
“谁都逃不掉,你以为你能逃得掉?”
“我没有……我也是不得已……”
他们一问一答,自顾诉说着委屈,然而师弟早已陷进幻境之中,只把他们当成了敌人。
直到铁扣骤然一松,师弟犹如一匹恶狼,张着血口朝他们扑来。
噗呲——!
滚烫的黑血模糊了视线,一切画面戛然而止。
男子怔怔望着墙上的血迹,仓皇后退,直到背抵着墙退无可退,“没办法啊……我不这么做,他们会杀了我。我不这么做,你就会咬死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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