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心思各有不同,利益相互冲突,却非要绑在一条船上共渡难关,这绝对是世上最折磨人的事了——叶星心里想。
“你猜得出来是谁吗?”沉洛问。
“猜不出来。”叶星坐在屋顶上,仰头望着天边弯月,哂道:“这么多年来连你我都未曾察觉出分毫,怎么可能在短短一场戏里就能发现端倪。”
“毕竟是从南阳王府出来的训练者。”沉洛坐在叶星旁边,双手撑在腰后,叹了口气:“其实我们大家都一样,既然能扮演木头傀儡,那也一定能扮演处于黑白之间的叛逆者。仔细想想,倒也没那么惊讶了。”
“是我太放松警惕了。”叶星喝了口酒,“要不是那人太过心急销毁解药,恐怕我到现在还没察觉。”
“我还是搞不懂,”沉洛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说:“世子安排人手潜伏在你身边,不过是想监视你的一举一动。可这内鬼为什么要冒险出手烧药库?早点离开这里,去乌洛部交接世子要的秘宝,不是对世子更有利吗?”
叶星看向远方高耸的沙丘,思索着说:“乌洛部的秘宝对宴知洲来说极为重要,不然他也不可能会让我带着所有训练者离开皇城。而如今那人却突然烧了药库……”
“唯一的可能,就是世子并不想让我们肃清狼群,离开这里。”沉洛接话道。
叶星微微皱眉,“不对。我从没跟任何人提起过宴离淮的身份。宴知洲根本不可能知道他还活着。”
她曾后怕过自己前几日跟手下谈论了太多客栈里的情报,担心那内鬼在她话里行间中察觉到她其实对宴知洲也没那么忠心,甚至还有彻底脱离南阳王府的打算。
但对于宴离淮,她倒从未担心过什么。
因为宴离淮的存在,对她来说是最致命的风险。她绝不可能把自己的弱点跟旁人透露半分。
——当初宴离淮设计逃离皇城后,她本以为宴知洲的命令是让她带回宴离淮。但其实,他是想借此机会让宴离淮彻底死在中原。
“好歹是我看着长大的弟弟。既然他不惜代价想离开南阳王府,那我这个做兄长的,总要为他的梦想给予些微不足道的支持。”
那是和今日一样的夜晚,落叶随风飘扬旋落。宴知洲端坐在古琴前,抬指轻轻拨弄着琴弦,语气温和清润:“确保他不要再踏进皇城半步,你知道该怎么做吧,叶星?”
叶星当然知道。
她主动请命接下任务,借着追杀宴离淮的机会,终于得以离开了十九年来从未踏出过的牢笼。
这一路上,她见过边陲小城里学生散学后游街玩闹,城外商队扎营时喝酒笑谈四方,相约仗剑天涯的江湖客们坐在湖边悠闲垂钓,也遇到过因天灾而无家可归的流民向她下跪乞食时,露出那一张张枯瘦不堪的面容。
家长里短、豪云壮志、仗剑天涯……每个人都有独属自己的命运,经历不同的苦难,追寻不尽相同的快乐。但无论如何,这些命运绝不会是南阳王府里那些血肉飞溅、虐\杀扭曲的夺命角逐。
当然,比起这些,更讽刺的是,她在练武场上和其他训练者厮杀了数年,却从没和宴离淮同台对招过。
五年前的那场决裂,是他们第一次交手。
或许的确如宴离淮所说,这其实是宴知洲设下的另一场测试而已,只不过测试的场地换成了尘沙飞扬的大漠。
刀锋相抵,血雾喷溅。刀割皮肉的剧痛压根无法影响出刀力道半分,那是他们在多年的残酷环境下锻炼出的求生本能。
血珠顺着刀锋甩落,半空中被利刃再次切割,还未落地就被扬起的尘土彻底掩埋。大漠微风寂寥,寒刃相撞发出的嗡鸣仿佛是这场血舞里最悲壮的配曲。
曲声终停,两人提刀而立,眼中杀意尽显,又在下一刻,如挣脱枷锁的猛兽般冲向对方。
就在刀锋逼近的刹那,宴离淮手中的长剑陡然翻转,如游龙般利落插进剑鞘。
噗呲——
宴离淮顶着惯性踉跄着后退两步,他低眸看了眼插在胸口的短刀,嘴角溢出的鲜血让他的笑容变得更加惊丽动魄,“杀了我啊,叶星。”
“我不和你比,宴知洲想让我像那群训练者一样做个只会杀人的木头,我偏不如他愿。”
他握住叶星的手,鲜血顺着两人指缝缓缓流出,他近乎是癫狂地笑着,“杀了我,你就是宴知洲最信任的心腹了,他再也不会怀疑你,也不会再搞这些无聊的把戏去测试你。怎么样叶星,心动吗?杀了我啊!”
其实是不太动心的。叶星那时心想。
他们自孩童时起,就被训练成了麻木的杀人傀儡,权利、地位在他们眼里,甚至都比不过街边商贩卖的糖人。
金钱买不了他们年少时想吃又吃不到的糖,因为那种东西会让他们在日后药毒入血时皮肤溃烂而死。
地位可以让他们号令与人,享受被人膜拜的殊荣,然而他们依旧是宴知洲的狗,只不过后来变成了名字好听一点的犬,他们没办法用这份权利为自己谋得任何利益。
随心所欲的自由?平淡无波的人生?想都别想。
那时的叶星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冷淡地看着宴离淮,一切情绪都被深藏在这副冰冷寡情的躯壳里。
十九年来,她从没见过任何一个训练者能脱离宴知洲的掌控,活着离开皇城。
她在无数个日夜里铺构离开南阳王府的计划,潜伏在黑暗中如寥寥野草般等待着机会的到来。而如今机会就在眼前,可另一道沉重的难题轰然砸在她面前。
难道她真的要为了这个计划,不惜成为宴知洲手中的刀,杀尽所有和她一样,试图挣脱牢笼的训练者吗?
不。叶星心想。她不想成为第二个宴知洲。
那本该割开咽喉的刀,在一念之差间划断了他颈上的悬玉链。
叶星拿走了他母亲的遗物。
皇城八月的酷暑热得人发晕,当木匣放到宴知洲面前时,那里面的头颅已经被蛆虫啃食了大半,恶臭如阴影般裹缠着空气迅速笼罩中庭,侯在一旁的小厮忍不住捂嘴干呕。
宴知洲连看都没看那头颅一眼,只接过了叶星手上的悬玉链,拍了拍她的肩,说:“做得好。从今日起,你就不必再去练武场了。”
如今叶星再回想起来,或许从那一刻起,宴知洲就已经开始怀疑她了。
她不是很想再去复盘这步棋究竟走没走对——毕竟走都走了,这场棋局从入座开始,就再也没有任何悔棋的机会。
“啊,说曹操曹操到。”这时,沉洛指了指叶星身后,“他来了。”
话音落地不过片刻,叶星的肩膀被人从后不轻不重地按了下,“你刚刚在和谁说话?”
凉风吹拂而过,叶星看了眼空荡荡的房檐,似乎觉得这话问的很莫名其妙,“这里只有我一人。”
宴离淮半蹲下身,审视似的看着她,不放过她眼里出现的任何一个破绽。
叶星适时地皱了下眉,表现出几分古怪。
宴离淮慢慢抬手覆住她的额头,见没发烧,才道:“……少喝点酒,你的伤养好了吗。”
“都是小伤,没什么感觉了。”
“小伤?”宴离淮抽出叶星手上的酒囊,“你这几天一直都在房间里昏睡吧?”
“身体透支了而已。”叶星风轻云淡地说。
“你的身体又不是机关傀儡,能透支个几次?”宴离淮用拇指挑开酒囊盖子,轻轻晃了晃,“这东西以后还是少喝点吧。”
叶星看着他自顾喝了一大口。
叶星问他:“都处理完了?”
“处理完了。”宴离淮挨着叶星坐下,拎着酒囊的手搭在膝盖上,“解药已经全部转移了,那人摧毁的不过是第三批解药中的一小部分。”
叶星低眸看了眼隐匿在黑暗中的半塌药库。
那药库不过是个幌子。
从梵尘最开始跟宴离淮说“正要去转移第三批解药”时,叶星就已经察觉到宴离淮其实备有后手了。
既然只有一座药库,那些解药都转移到了哪里?
叶星恍然想起在宴离淮房间外听到的砖石挪动声响。
“你怎么猜到会有人来破坏解药的?”叶星不动声色地问。
“猜的。御光派的人刻意搅混水,就是为了找到那东西。既然他们没找到,必然还会再出手第二次。我只不过给自己留了后招而已。”
宴离淮似是没听出叶星的试探,望着远方大漠,漫不经心地说:“不过,我倒没想到,到最后出手的不是御光派,而是龙潭镖局。”
“我也没想到,”叶星下意识去拿酒囊,想了想,又放下了手,实话实说:“世子殿下竟然会在我挑选的训练者里下手。”
“他那种老狐狸,恐怕一辈子也没相信过谁。”宴离淮从锦带里取出两张纸条,双指夹着轻轻一晃,“想要么。”
叶星疑惑道:“什么东西?”
“那半药人住客遗物里藏着的秘密。他把这东西藏进了初代药毒里,我费了好些功夫才拿出来。”
叶星轻轻眯起眼睛,“初代药毒?”
宴离淮点了点头,“和宴知洲有关的。想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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