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星觉得诧异,“大漠怎么养鹿?”
“她在中原边境的山里,造了间木屋。”宴离淮抬头望着窗户,说:“她一年要在那边待上七八个月。”
叶星:“我以为神女不能离开部落半步。”
“的确不能。”宴离淮道:“但乌洛部不一样,他们比起像其他部落那样,把神女奉为至高无上、不染任何瑕疵的守护神,倒更愿意相信只有能驯服生灵万物的人,才有能力保护部落的子民。”
他说:“但大漠动物稀少,若想驯养其他更凶狠的野兽,只能去中原或者北境。”
叶星意会到了什么,“乌洛部虽然给了神女无上自由,但对她的要求也更为严苛。既然部族里已经有人养了狼、蛇。那她必须去驯养更凶猛的动物来证明自己的能力。”
说到这,她皱了皱眉,有些不解:“但是,她却选择了鹿。”
这或许就是神女被部落驱逐的重要原因。
可她为什么要选择鹿?
宴离淮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碗酒,“乌洛部训练野兽的最初目的,就是想让它们能帮助自己狩猎。直到有一天,大漠沙暴四起,风沙持续数周也未曾缓和,其他部落面临粮食短缺,而储粮丰厚的乌洛部就成了其他部族眼中的肥肉。”
“这场厮杀持续了整整半年。乌洛部意识到,光是驯养能帮他们捕猎的动物并不够,他们还需要这些动物能在外敌侵犯时有能力保护他们。”
他的声音不急不缓,就像是站在戏台外的旁观者,平静地叙述着这段早在三十年之前,就已注定是悲剧结局的往事。
“他们从驯养沙狐、鬣狗,到后来的毒蛇、沙狼。随着驯养的动物越来越凶猛,族人被猛兽反咬扑伤的情况也越来越多。”
叶星沉默地听着。
“那场部落之间的厮杀让他们损失惨重,所以他们逼着自己加快脚步去搏出成果。”
宴离淮道:“他们盲目地去各地寻找凶猛的野兽,但他们只驯养过沙狐这种小巧温和的动物,根本不知道如何掌控足有半人高的猛兽。”
“于是他们便用更残暴的手段去驯化他们,很多人在这过程中被野兽反杀扑食。乌洛部人口急剧减少,等我阿娘长大的时候,乌洛部的人数还比不上其他部族的一半。”
他们早已忘了最初驭兽时“万物有灵”的初心,在厮杀的生存与急功近利中逐渐把自己推向深渊。他们太心急了,比起驯服动物,他们更像是在被动物“驯化”。
这不是他们的错。
被其他部族联合袭击,族人在自己身边惨死的经历逼着他们必须强大起来,只不过成长的代价,要比他们想象中更惨烈。
“所以,”宴离淮喝了口酒,说:“阿娘在十四岁时,就离开了部族,带着十几名从小跟到大的侍者护卫,去寻找驯服野兽更好的办法。”
“王妃想要一种更温和的驭兽之术,”叶星说:“所以她才选择了鹿。”
宴离淮点了点头,“后来你应该也猜到了。鹿聪明,有灵性,会去帮助同类。她在那里用了八年时间,才找到能操控鹿群的方法。”
叶星指腹轻轻摩挲着桌面,不解道:“既然如此,她也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为什么还会被乌洛部驱逐?”
话音未落,叶星从某个字中意识到了什么——其实不是驱逐,而是遭到了族人的背叛。
“因为乌洛部的人想要报仇。”宴离淮偏头看她,“他们想用‘骨’来操控兽群,但是阿娘不同意。”
叶星虽不了解乌洛部,但对于北漠一些部落的规矩也略有耳闻,神女在部落中的地位极高,话语权不亚于部族首领。而像乌洛部这种需要证明自己能力才能生存的部族,恐怕神女这一身份早已成了族人信仰的存在。
她曾见过南阳王妃几次,她和宴离淮完全不一样,性格随和善良,无论发生了什么麻烦事都会乐观面对,让人完全想不到她竟有这么沉重的经历。
叶星大概也猜得出她为什么不选择报仇。毕竟乌洛部花了十几年才迎来转机,如今却要转头再次扎进腥风血雨,他们乌洛部输不起,也耗不起。人口急剧流失,他们兵力不够,贸然靠这种尚不成熟的“骨”去对抗强有力的族群,和赌命没什么区别。
可放下仇恨,原本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她听宴离淮继续说:“乌洛部因此一分为二,一方是支持部落首领带兵屠杀族群的复仇派,另一方是支持阿娘放弃报仇,带着族人好好生活的稳妥派。”
叶星看他,说:“我猜,支持神女的这一派都是有家室妻儿的人,他们更在意自家生活安稳与否,从不参与腥风血雨,驯养的动物也相对温和,几乎没什么战斗力。”
宴离淮点点头,说:“所以阿娘被人强行软禁,夺走了‘骨’。”
“后来的事,你在南阳王府应该也听说了。她被救出来后,乌洛部已经彻底覆灭,‘骨’也消失无踪。她在大漠流亡时,遇到了以前在中原养鹿时意外救下的少年,南阳王,我的父亲。”
如今跨越时间和生死,再次去回看这段尘封已久的往事时,才发现结局其实早在冥冥中就已注定。
尘沙如暴雨般砸在窗户上,“哗啦”声响在沉静的环境下异常清晰。
叶星看着那两扇被风吹得隐隐鼓动的木门,说:“乌洛部其实没有覆灭,最后活下来的那些,是当初支持神女的人。他们彻底放弃了过去,所以才会跟世子做交易,用黄金换秘宝。”
叶星站起身,走了两步,沉思着说:“世子为什么要这东西?他甚至为此建造了驯兽营……世子究竟要做什么?”
叶星脚步猝然一停,回身看向宴离淮,下一刻,她似是意识到了什么,不可置信地后退了两步,眼中情绪一闪而过。
那是震惊到极致的慌张。
——世子打算利用“骨”操控狼群,去对抗皇城的军队,逼宫谋反!
宴离淮抬手捂住眼睛,按了按额角。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尽管脸上没有任何笑意:
“你看,这就是我不想告诉你真相的原因。你那么聪明,我只要透露出一丁点细节,你就能马上推断出细节背后的秘密。但你从没想过,你究竟能不能扛得住知道秘密后要付出的代价。”
他慢慢把手放下,沉声说:“叶星,我不想逼你做选择。”
叶星站在原地,恐慌的情绪如寒冰般自脚底攀沿而上,连心脏都仿佛结了层寒霜。她双手紧紧握拳,指甲割压着皮肉,用疼痛唤醒理智。
她极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你们给过我选择吗?”
宴离淮站起身。
“站住。”叶星手扶刀柄,后退了一步,“你知道药血为什么会对狼毒免疫吗?”
宴离淮顿了顿,“因为药……”
“别糊弄我。你的药只是起了辅助作用,压抑我不会暴起杀人罢了。”
叶星说:“真正的原因,是因为只有药人才不会被狼群彻底剿灭。世子想要用狼群谋反,走的肯定是出其不意的屠城路线。沿路守军对此完全措手不及,但就算知道了,又有何用?到时狼群压境,谁能抵得过狼毒?不需要狼群,他们自己人就会相互残杀!”
叶星冷笑着说:“到时皇城只不过是烂肉堆彻的死城罢了,而药人最终会在这场屠杀中幸存。”
宴离淮危险地眯起双眼,刚要迈步,叶星双刀立刻出鞘三分,“我让你站住!”
她看着宴离淮,眼中情绪暗涌,犹如海面之下压抑已久的波流,“我去炼药场的时候,你和沉洛应该来找过我吧。但并没在那两排刑架上看见我,对吧?”
“因为我在世子的院子里。”她说:“整整半个月,世子天天熬夜亲自为我煎药,调换药毒的方子,只为了能让药毒对我的伤害将至最低,保下我的性命。”
宴离淮声音低冷:“他不过是想利用你。”
“我当然知道,因为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他不能轻易离开皇城,所以我是替他拿回秘宝的不二人选,也是他轻易就能推出棋局的棋子。”
叶星嘲弄地扯了扯嘴角,“事成与否,我都是明面上参与屠城的主谋,而王府里那群药人,将会成为被世人千古唾骂的叛|党。我不在乎外人安给我的名号,我只在乎……我究竟能不能活下来。”
宴离淮看向她微微颤栗的手,“你不会死的,叶星。”
“可是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叶星漠然道:“我也曾像北漠商队那样,让龙潭镖局的所有人刻意避开你们,不去打听任何有关肃清狼群之外的事,但结果呢?上一世客栈近八百人,全部葬身于狼口,无人生还。”
所以她必须要查下去,只有知道这些荒诞谜团背后藏着的秘密,才能找到驱散狼群的方法。
叶星慢慢向后退了两步,疲惫道:“从我踏出皇城城门那一刻起,就背负着屠城叛贼的罪名。”
“帮了世子,待他坐稳龙椅后,我顶多背着千古罪人的骂名。但帮了你,我依旧是屠城叛贼,与前一个结果不同的是,皇城百姓安然无恙,皇帝龙椅高坐,你报了血仇,而我和世子,还有王府里所有训练者一起下黄泉。”
叶星抬眼看向他,“宴离淮,你说你不想逼我做出选择,但你们从来都没给过我选择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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