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扬州处理一些事情。”
傅子策似是心里清楚甘黎想问些什么,又道:“甘大人之事,我甚感惋惜,我素来敬佩甘大人为官刚正,博学多才,不想竟因他人之过无辜受累,还祸及子女。”
言至此时,他微微叹了口气。
甘黎忍不住红了眼眶,心中泛起酸楚,又生怕自己在傅子策面前失态,有些仓促地低下了头。
这是她家中出事后,头一回听到旁人以悲悯叹惋的语气同她提及她的父亲。
“父皇那时正处在气头上,废太子一案又牵扯甚广,我亦无法为甘大人求情辩解几句,谁知后来……”
傅子策停顿了一下,目光转向靠在榻上垂着眼帘的甘黎。
她喉间一哽,心底的苦涩难以抑制。
“后来听闻甘大人的独女去了扬州,我便想着看能不能帮衬一把,只是前些日子事情诸多,便耽搁了,这回正巧来扬州处理一些事情,就打算顺道过来为你赎身,也算是为甘大人尽一些心意。”
他坐在榻前的椅子上,目光凝滞了片刻,接着说道。
“我昨日去月上梢的时候,问那嬷嬷你在哪儿,她支支吾吾的不肯说话,我将支票拿出来,同她说赎身的事,她才告诉我……还好我来的不算太晚。”
“二殿下,真的谢谢你。”甘黎努力压下心底的难受,抬头望向他,声音却忍不住微微哽咽,“若不是你,想必我……”
她只觉得喉头隐隐发酸,涨的难受,一时间竟说不出什么话来,索性阖上了眼眸,不愿再回想。
“甘姑娘若是心中难过,不妨痛快的哭一场。”
傅子策看着她惨淡的面色,凝了凝眉心,放轻了声音道。
“我没事的,事情都过去了。”甘黎唇畔扯出了一抹笑,摇了摇头,“二殿下不必宽慰我。”
“甘姑娘何须在我这儿强撑着,姑娘的丧亲之痛,失意之苦,我少时也都尝过其中滋味。”
他默然片刻,再次开口道。
“我七岁那年,母亲逝世时,我亦是悲痛的难以自禁,我看着她的身体一点点冷去,变得毫无生气,却无能为力,无论我怎么哭闹,却再也无法把她唤醒。”
听着傅子策不疾不徐的声音,甘黎的神色微微凝住,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
“我母亲原本是林苑清扫的宫女,父皇一日晚上醉酒后,在林苑散心,碰巧遇到了我母亲,荒唐一夜,便有了我。”
傅子策自嘲般的轻笑出声,眸中却全然是冷意,抬眼对上甘黎讶异的目光,随口问道:“你不知道?”
“我对宫闱之事一向了解甚少。”甘黎轻声道。
她过去并不太了解后宫的事情,只知道当今皇帝后妃鲜少,子嗣也并不多。
甘黎正在纠结要不要问一句“后来呢”,便听到傅子策低沉的声音。
“父皇那夜一过便将此事抛却了脑后,直至母亲发觉怀上了我,去承乾殿门口求见他。父皇子嗣少,所以他虽不喜我的母亲,却仍在母亲怀孕后封了她为美人,可在母亲生产前,他从未去看过她一眼。”
“母亲生下我后位置亦未得到晋升,后来又不知因何事触怒了父皇,被他禁足于寝宫,我母亲出身寒微,无家族撑腰,在宫中本就步履维艰,在那之后,更可谓是雪上加霜。那些宫人们惯来捧高踩低、见风使舵,缩减我们的衣食用度不说,还在冬日里克扣我们的炭火……母亲生下我后本就身体抱恙,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
甘黎看着眼前的人用平静的声音叙述自己的伤痛,似乎那不是他的过往,而是旁人的故事。
她觉得心中微微松动,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他的神色分明是平淡的,可她又分明能够感觉到他此刻心里的难过。
“扬州是我母亲的故乡,我幼时她曾多次同我提起这里,说这儿风景养人,是她长大的地方,她同我说过,她还是宫女时,最大的念想便是年满二十五岁便可出宫,可以回到扬州,可最终还是在冷寂的深宫里郁郁而终。”
说到此时,傅子策的眸中染上了一层不易察觉的恨意。
世事无常,事与愿违,世间之事似乎总是如此。
都说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或许这样才是人生的常态吧。
甘黎缓缓叹了口气,轻声唤他:“殿下,都过去了,你母亲在天之灵也必定希望你能开开心心的,而且,你母亲若是看到你如今的样子,她必然会为你感到欣慰的。”
“是么?”傅子策听到此言,却恍惚了一瞬,低声道,“她真的会为现在的我感到欣慰吗?”
“当然了。”她连忙道,“京城中谁人不知二殿下贤德仁善,殿下是光风霁月的翩翩君子,我相信,你母亲一定会为你感到高兴的。”
傅子策面上的恍惚之色早已褪去,唇角掠过一缕浅浅的笑意。
“我今日同你说这些话,是为了安慰你,不是让你来宽慰我的。”
甘黎微微怔住,却又听到他清冷的声音。
“是啊,你说得对,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他转过身,望向窗外的景色,“后来我便在扬州办了这处宅院,也算是为母亲留个念想吧。”
她的目光随着傅子策一同移向窗外。
深冬里,景色已然枯败,枯树随着阵阵寒风摇曳着枝丫,庭院里栽的几盆山茶花此时正含着花苞,在风中摇摇欲坠。
他的身影凝然不动,宛如松竹般清冷。
甘黎却不知怎地,从他的背影里察觉出几分落寞与脆弱。
“殿下和我,原来是一样的人。”
不知不觉中,她竟将心中想法喃喃而出。
一样的为自己的伤痛缀上了一层坚韧的、不懈的外壳,内里却依旧不堪一击。
“嗯?”
听到她的声音,傅子策回头望向她,面上有一瞬的失神,似是没有理解她的意思。
“没什么,是我失言了。”甘黎慌忙住了嘴,没再继续说下去。
她方才怎么会矫情的那么想,傅子策那般清风霁月的人,与自己又怎会一样?
不该拿自己的想法去揣测他的内心的,她暗自懊悔道。
傅子策倒也没说些什么,许是根本没有听清她方才说的内容,他只是淡然道:“你这几日先好好休息吧。”
甘黎觉得自己的身体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因为大夫的话,还是好好的在傅子策扬州的宅院里休养了一周。
她也涂了傅子策送来的药膏,确实不出他所言,这是上好的膏药,不过才涂了几日,她身上的鞭痕便基本上都隐了下去。
傅子策准备回京城的前一日,将身契还给了甘黎,还给了她一些银钱盘缠。
“不知甘姑娘今后作何打算?”他问道。
“还没有想好。”看着手中的身契和银钱,甘黎竟有些茫然。
她这一周也有想过今后的安排,却又不知现如今自己又有何处可去。
似是忽然想起什么,甘黎望向了他。
“我还欠二殿下一个恩情。”她说。
见傅子策挑眉看着自己,她急切道:“殿下先前不是说过,待我身体好了,便让我报恩的么?”
“不知甘姑娘打算怎么报恩?”
傅子策唇边掠过一丝笑意,声音温润。
其实她也不知道该如何报恩。
甘黎的神色不由得变得有些黯淡。
自己眼下不过是一个罪臣之女,一无所有,并没有什么可以回报他的地方。
见甘黎沉默,傅子策似是随意般开口道:“我倒有一个两全的法子,既让甘姑娘回报了我的恩情,又解了姑娘眼下不知去何处的困境。”
“殿下请讲。”
甘黎其实也隐隐猜测到了他的意思,却仍是问道。
“和他们一样,成为我手下的人。”
他一面说着,一面指了指站在不远处守着的护卫。
甘黎一愣,正要说些什么,却被他的话语打断。
“但我手下从来不留无用之人。”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
“二殿下需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我手下确实缺人,只是成为我手下的人,会很辛苦,不仅需要习武,还需要做很多你从前从未做过的事情,比如替我去解决一些人或事……”傅子策轻轻勾了勾唇,唤了声她的名字,“甘黎,你可要考虑好了。”
“甘黎愿誓死追随二殿下。”她俯身跪在了地上。
看着眼前跪着的女子,傅子策的神色有些意味深长。
“好,甘黎,不要背叛我。”
被他扶起身时,甘黎侧过头,正好看到了庭院盆栽里已然开放的山茶花,一周前还含苞待放,现下已经盛开了。
浅粉色的和纯白色的山茶花被郁郁葱葱的枝叶衬着,迎着风摇曳绽放,很是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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