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子逆风翻盘,甚是蹊跷。”圣人轻抿茶水,不怒自威,“尔等看法如何?”
众皇子面面相觑,他们中个别获知情报的也没有圣人掌握得这般全面及时。
“二郎?”没人作答,于是圣人开始点名。
李绍云依言上前,恭敬抱拳:“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儿臣以为一切皆有可能。”圣人哦了一声,追问为何不是人数和地形都占优的王弟的可能。李绍云想了想,谨慎回应:“儿臣并未亲临其境,无从得知。”
“无从得知?是吗,二郎?”圣人质问的话音未落,茶杯先“啪”地一声碎在勤王脚边,候在一旁的年迈内官顿时一哆嗦。
半开的汤水溅在毛毡鞋上,缓慢地向内渗透。但李绍云无暇顾及脚下陶瓷碎片,连忙就地跪了下去。身后四位皇子也是被吓了一跳,纷纷照做。韦王尤其紧张,他看出圣人这是在怀疑他们私通外族,虽然他没有掺和战局,但他确实在此期间借助吏部郎中故友的途径多次联系公主,若是圣人一刀切下来,他不知能否解释得通。
“大哥!”
党项王宫。三王子一瘸一拐,激动地奔向浑身是血的大王子。太好了,最终是大哥获胜,他们几人的安危终于得到保障。
“大王兄!”
“没头脑”也很激动,拉着明显松了一口气、但还绷着一张脸的哥哥跑向血胡淋剌的新藩王。“不高兴”赶紧提醒他:“大王兄,娘……”
大王子正在端水侍从的帮助下清理自己的一身狼狈。他放下绢布,朝满脸疤痕的弟弟颔首示意,然后视线落在小小的两只身上,进而又越过他们,盯向被魏老爷子抱进来的公主。
“令仪!”他被公主疲惫昏睡的样子吓了一跳,赶紧推开围在自己身旁的军医,“本王无事。先看她去。”
魏老爷子一进屋就找向床榻,也不管这里从此已是大王子的地盘,他小心将筋疲力尽的公主放下,一边探手向公主的额头,一边给凑近的医士让开半边身子。魏枫带人也陆续涌入。小魏都尉好奇地探了下头,立刻获得老爷子狠厉瞪视一枚。
魏枫顿时无语黑脸。他纯粹是怕公主出什么事的话他不好跟勤王交代,所以贴心搀扶了几下,结果魏老爷子就防贼似的让他起开、亲自护佑。魏枫也是不明白了,公主就算风韵犹存吧,也好歹大他十岁有余,还带俩娃,两人快差出一辈了,他能对人家有什么想法。
医士汇报公主只是身心憔悴、并无大碍。大王子这才放下心来审视当前的处境。他仔细看向拄拐等在一旁的三弟,开口询问:“其他人呢?”
面目狰狞的青年眼眶一红,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唉,知道了。”大王子对此也有心理准备,并且不觉得怎么伤感。虽然叔伯夺权篡位罪不容诛,但几个势头不小的弟弟同样是常使他夜不敢寐的忧患虑惧。如今,若说没有“坐享其成”,他觉得那多少是有点违心了。
大王子把“没头脑”和“不高兴”拉进怀里,笑着安抚,神情轻松又自在。与这两个同父异母、年龄差距大的弟弟亲近,是比他想象还要容易的事。少年们未经世事,对主动向其释放好感的大人都有着单纯的依赖。而他,自始至终就将先藩王年轻貌美又尊贵无比的妻子视若囊中之物。比起接纳这两个和自己儿子差不多大的混血小孩为兄弟,大王子觉得他继子的身份更适合。
藩位、部落已经到手,现在,就差公主了。
圣人揪着勤王反复质问。李绍云见他获知魏氏小队潜入的信息,便承认这是为在最终恶战后保全公主安危的中立行为,且小队人员完全不足以干扰局势。至于魏枫究竟是在党项大王子和先藩王王弟短兵相接前进入西凉领土还是在那之后,李绍云深知圣人也说不准,所以凭着他随口编造了。可是圣人并不在意时刻表,李虑深坚决不信大王子没有勤王相助就能扭转局势。“父皇表示维持中立,因此大王子向儿臣求助时,儿臣按要求回以警告而已,并无其他动作。”至于大王子如何理解他的警告,而公主传给韦王、被扣下不表的情报又如何出现在大王子的案头,那跟他李绍云没关系,至少没有明面关系。
“三郎!”圣人转移目标。李疾霆刚想好说辞,连忙撇清关系:“儿臣确实收到公主所递情报,但儿臣明白父皇静观其变的深意,并未将地势图传给任何人。儿臣绝对没有擅作主张,请父皇明鉴!”
“四郎!”圣人眼神锋利得就像一双尖刀,刀刃从三皇子肩头又跳到四皇子的脖颈。“儿臣近日虽涉及陇西军务,但只是按父皇要求,从中央调兵支援,早作打算以备不时之需。十二卫刚集结出一支部队,还未出发,儿臣哪有机会接触党项核心的事情啊?”
“五郎!”李显智早被吓破了胆,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应。他冤屈得很,虽然不像三四皇子那般忙碌,但他确实也没参与这事儿啊。李景然心里都替五皇子着急,他知道这时候妄自出言容易吸引火力,但李显智哆哆嗦嗦、迟迟不答,深知五哥无辜的六皇子只能咬着牙上了。可他刚抬起头,还没出声,圣人刀锋一般的目光就绕过五皇子,又回到勤王头上了,根本没转向他这边。
“你还狡辩!”圣人气得血气上涌,“你若没出兵相救,光凭大王子那残兵败将,能呼风唤雨到藩王弟的头上去?”众人的反应和他料想的差不多,老三偏向藩王弟、老四期待正面进攻、老五没那个兴致,只有老二嫌疑最大。
李景然嘴还半张着。他眨了眨眼,寻思圣人这回不禁无视了他,似乎连五皇子也一并给划到无关人等的范围内了。他对李显智施以安抚性的苦笑。有时候,被无视也是好事,尤其是习惯了以后。
李绍云俯首坚持:“儿臣已如实相告。战场之上,一切皆有可能。”他是想出兵帮助大王子的,那样的话,条件可以开得更有利,可惜圣人坚决不从,他才不得已曲线救国。
“小魏都尉,”床上的公主虚弱得连眼皮都抬不起来,气喘吁吁地呼唤,“情况怎样?”
魏枫顶着自家父亲的警告眼神,还没开口,大王子就走上前来:“令仪还担心本王赢不了那几个糟老头子吗?”
三王子听到公主出声,本来还挺高兴的。但他随即感觉屋里的温度好像低了几分,不知为何。
魏老爷子冷眼扫过来:年轻很了不起吗?
魏枫抱臂,不屑嗤笑:要不是表兄的暗示,你确实也打不过啊。
公主嘴角一撂,默然把头偏向另一边:要不是本宫别无选择……
大王子春风得意,体会不到屋中的低气压,还凑到床边关切道:“令仪,本王知道你为了传递位置情报辛苦了。现在既然已经尘埃落定,你就不要耗费心神了。你且休息着,本王派人去找熟悉你身体情况的医士来。”
公主睁开眼,对着那人志在必得的欠揍表情,冷冷道:“不必。大王子,你还不是新藩王呢。要么称本宫为‘公主’,要么称‘王后’,放尊重点。”对方极其自然的称呼改变令她感到阵阵不安。
党项大王子闻言笑笑,点头应下,退到一边。他刚下战场,身心俱疲,并不打算跟一个卧病在床的弱女子“硬碰硬”。但公主深知他拖延搅混水的小九九,立刻转向魏老爷子:“折冲都尉,本宫无妨。你们可以的话,尽快启程吧。”
魏老爷子点点头,公事公办地向党项大王子一拜:“既然公主发话了,那我们就按王子与勤王商议好的计划,这就驾车护送公主东行了。大王子,部落中还有的事务亟待操办,那我等就不叨扰殿下了。”
党项大王子冷脸沉默。魏枫上前配合父亲,擦肩时,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番,总觉得这人深不可测、莫名令人讨厌。公主叫来三王子:“你随我进京吧。你留在这里也帮不上忙,倒不如到长安学点东西,自己谋条生路。”断腿的西凉少年,垂眼想了想,又转头看向负手立在一旁的大王子。见对方没有不准的样子,便对公主微笑,下定决心地点点头。“没头脑”和“不高兴”也放松下来,开心地拽着母亲的袖子问东问西。
“魏都尉带谁走都可以,唯独公主不能离开此地。”党项大王子声音不大,但如同平地惊雷,骇住众人。
圣人见勤王坚决不认,换了攻击方向:“好,朕就当你只是擅自接应公主。现在党项要按规制重新迎娶公主。你是要让朕亲手把三公主嫁给她先夫的儿子、自□□理,还是想让朕再送出哪一位皇女?”
李绍云一听这个更来气了,直接抬头顶撞:“倘若父皇派兵驰援大王子,施恩于他,便可驳其无理要求。如今局面,难道不正是不作为的后果吗?”
“你说什么?”圣人拍案而起,指着勤王破口大骂,“若不是你小子暗通款曲,藩王弟就继位了,哪有这么多破事!”老内官连忙提醒皇帝小心身体,而一众皇子大都被这罕见的阵势吓到大气都不敢喘。
“藩王弟继位,强掳公主改嫁夫弟,难道就不算□□、难道就万事大吉了?”李绍云却愈言愈勇,据理力争,“况且,不到最后一刻,谁敢说胜负已定?若父皇当真认定儿臣警告大王子一事是战局变化的原因,那它兴许还能算作我朝对王子的体恤。父皇何不就此继续敲打大王子,重申朝纲?”
圣人连连质问,皇子与外族勾连下,哪还有朝纲可言。李绍云反驳说,掌握临疆诸侯情况、化解边境军事危机是兵部分内之事,他才不是勾连外族,且圣人获知消息比谁都快,说明圣人自己也知晓此时关系重大,不能拘泥于宏观正道,怎能对他“另眼看待”。圣人被怼得一顿,心道:“朕为何把你放那位置,你心里没数吗?正因为放哪里你都太不安分了,放你进兵部才好收编玄铁军,做个没兵权的闲职才不便你拉拢朝臣。真是万万没想到,防住内部混乱,反而方便你掌握外部势力了。”
“唯独公主不能离开此地。”
魏氏父子动作猛地一顿,公主紧张地冒出冷汗,几个小王子则更多是惊讶不解。魏枫脸色瞬间变得充满警惕的敌意,而魏老爷子倒是不动声色,只是轻轻拨开剑鞘,平平淡淡道:“魏枫,念。”
魏枫领会,从怀中取出勤王的亲笔信,举信展示:“如若王子毁约,先斩后奏。”话音刚落,几位军府精锐纷纷亮出武器,动作毫无征兆、干净利落,直指房间中央的血衣王子。房内的党项护卫大惊失色地也纷纷拔刀相向,只是气势不敌。一时间,屋内火把摇曳,剑拔弩张。
尽管自觉优势在握,大王子还是不由得为那字里行间的威慑意味而嘴角抽搐了一下。他顿了顿,镇定道:“尔等不过十人,避王叔余党尚且难说,如何在触怒本王后逃出生天?”
公主紧紧握拳,无措地望向魏老爷子。后者却风淡云轻,令她更加不解。魏枫微微一笑,念出了后几句:“领死士数名,立军令状。拂晓未归,视王子与王弟共殒。既无成年继承人接任,则藩位收由圣人重新裁夺。天明即全军出动,维护治安。”
“你们岂敢!”党项大王子对面前众人将生死置之度外造成的局面扭转感到难以置信,“本王若是死了,勤王如何向圣人交代?”魏枫闻言又笑,轻描淡写地提醒他:“殿下,战争嘛,总归要死人的。先藩王众兄弟如此,本官亦然,殿下又有何不同?”
大王子反应过来,若他在此挂了,勤王与他私联的事才是真正的死无对证。于勤王而言,只是失去几位死士和没能达到接回公主的目的而已。前者对久经沙场的勤王来说,想必是家常便饭,而后者……他从没发觉昭容所生的公主和勤王有什么关联,公主很可能只是一个给他立下马威的幌子,无足轻重。而反观他自己,若与屋内几个精兵良将硬碰硬,就算心腹手下能赶回来支援,他也必死无疑。刚到手还没捂热乎的藩位就这样飞了……
“呵。”大王子明白了,所以勤王确实有此等魄力。他要想跟勤王改条件,反而该先忍耐下来,以退为进才是。“诸位义士,切莫大惊小怪嘛。本王无意与勤王作对,只是我为此内乱刚大出血,根基不稳,若是公主也走,叫我如何服众呢?”
魏老爷子兴致缺缺地表示,这是该他自己思考的事,勤王赐良计、赠情报扭转战局已是仁至义尽,再次强调让他履行买此兵计的约定——放公主回京。
公主闻言才知此间凶险,面色凝重地沉思起来。三王子则在魏氏父子和大王子之间看来看去,不知如何是好。
“……好。”大王子最终松口,“本王派人随诸位一同护送公主等人,以示诚意。”他深思熟虑,恐怕在西凉局面上,只有圣人能制得住李绍云了。他随即想到一条妙计,等他在圣人面前重新求娶公主,就算圣人舍不得三公主,那还有其他皇女不是。勤王到时又能把他如何呢?勤王若还作怪,可别怪他把一切都抖落出来。
“你可真能耐啊,二郎。”圣人连连摇头,“如今公主拜你的高效率所赐,已在回京路上,大王子人未至、信先到,你说说,朕如何回应?”
李绍云本想着,只要他亲自见一见出尔反尔的大王子,必能让对方闭嘴。可他没想到大王子早已看出他受圣人怀疑,如此大肆声张后,圣人定不会允许他再接触党项,大王子借圣人之手反将他一军。
勤王卡壳,圣人正欲大做文章,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娇滴滴的动静。
“父皇,女儿愿意远嫁西凉,接替三姐姐,为父皇和众皇兄分忧。”
御书房一众人等惊讶地向门口看去。只见九公主跪地叩首,而她身旁,一个年轻的内官手足无措、欲哭无泪地求饶:“圣人恕罪!九公主执意要见,小的……小的实在拦不住啊!”
九公主并不理会,仍俯首坚持道:“女儿愿为父皇分忧。”
“九公主?”四皇子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这又是哪一出。韦王则十分疑惑对方的情报来源:“你怎么知道?”五、六皇子则有点纠结:“你才多大?”李绍云又惊又气,慌忙阻止:“九妹,胡闹!赶紧回去,这没你事!”
咣当!年迈内官手中的托盘被圣人猛地掷到勤王额侧,直接把李绍云给砸蒙了。
“轮到你说话了吗!”圣人怒不可遏,随即又抓起桌案上的刻印,被内官拼命按住:“陛下,陛下!这可扔不得啊!”他倒不是特别怕那普通的印章受损,而是看勤王满脸淌血、晃悠失神的样子,圣人这个再扔出去,怕不是真要出人命了。
“父皇!”“父皇息怒啊!”其他皇子也被勤王的狼狈吓到,纷纷又跪下去求饶。生怕圣人彻底动了杀心,那他们也说不好要受牵连。门口的九公主见到勤王腿边的地上血色一片,直接吓傻了,她难以置信地望向圣人。
李虑深自己也有点懵了。犯错是犯错,惩罚是惩罚,但他确实没想在这种场合下给人来这么一下子。那托盘本应擦着勤王的肩膀落到地上,砸响一声,以起到警示众皇子的目的,就像之前的茶杯一样。砸勤王,一来是因为勤王毛病最大,二来是他身手最好。皇帝没想到李绍云不仅没能躲开,甚至还毫不自知地回头,刚好迎上凶器。
李绍云已经顾不得规矩仪态了,用手捂着脑袋,咬着牙缓解刺痛。他经历过更严酷的战场环境,也想过宫中必是暗潮汹涌,但万万没想到会被突然来这一下子。他根本没想到需要在这么多人的场合下躲避如此直白、近乎致命的一击。
“本王处理完藩中要务后,自会遣使进京缔结合约,延续两族友谊。”
魏老爷子面色麻木地阖紧剑鞘,而魏枫也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几人正欲尽早动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公主突然发话了。
“等等。”公主不知何时已经强撑着坐了起来,伸手向大王子,“勤王给你的信呢?交出来!”看来骈行在朝中依然是举步维艰的境地,可惜她终究无法全身而退。那至少,她也因勤王的冒险而得幸回家一趟。一定要万般珍惜才是。
公主的话提醒了魏枫。党项大王子实在不是池中之物,还是谨慎,不要留下把柄的好。大王子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三公主哪里都好,就是太聪明了,聪明得让人又爱又恨。他交出密信,公主一把抢过,惊讶地看了看简短至极的内容,在跟魏枫确认仅此一封后,当即叫人把那能取人性命的信纸扔进取暖的火炉并仔细检查烧蚀殆尽。
“令仪,”大王子有些不悦,但更多是按捺雀跃的隐忍。目送公主的身影消失在车帘后时,他语气激动得些许颤抖,“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祝你探亲愉快。本王会收拾妥当,亲自前去接你。”
宫外,元伯正紧张地咬着指甲。突然有人从身后靠近。靠在一边的高崇武出声示意。
“元郎中。”
“啊,是你。”
来人是吏部郎中。他告诉元伯,公主已顺利抵达金光门。如今党项当真由大王子收入囊中,他对勤王的能力表示肯定,并期望勤王发挥更多作用,让陇西发展更好。
“多谢郎中分享情报,”元伯拱手相送,“郎中高瞻远瞩、博大胸襟,元某钦佩不已,且代勤王谢过。期待日后同阁下一起再奉社稷。”
对方不置可否,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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