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恒知晓了刽子手的身份,因为接头的那个镖局内应是个大嘴巴。刚打照面、见到刽子手狼狈的状态,对面就是叽里呱啦一顿输出。于是嘉恒不仅知道了刽子手的身份,他还知道了那个代他留在府内被烧的尸首来自城外的乱葬岗。
刽子手姓高,据说和嘉恒母家的古老长辈颇有些渊源,是某个没落势力的话事人。他借多种身份潜入过太傅府,意图从长孙太傅这里得到些许帮助,可惜他的愿望没有达成,太傅先倒台了。于是高姓神秘人在京中的行程变成了解救长孙家的独苗苗。
刽子手找到一个可怜可悲的、不知道被从哪个深宅大府扔出去的孩子,在太傅安排下早早藏在水缸里,本是打算等待时机将嘉恒替换出去,免去小郎君跟随其他族人被流放。皇后猝薨的消息刚传到宫外时,太傅就料想到事态可能要失控,不仅是他本人,可能高氏也保不住了。可太傅千算万算,没想到圣人突然发难,连小郎君也不放过。好在刽子手随机应变,终究是保住了长孙嘉恒的性命。而代价……刽子手不得已又找见帮他搜罗孩童尸首的接头人,在那人的小屋里半睡半醒地修整了两天。于是,本不明所以的接头人知晓了高郎的秘密,那个秘密的名字叫做长孙嘉恒,在彼时彼刻,堪称跨越阶级的良药。
三人一同乘车离京。
赶马的镖人管刽子手叫高不良。高不良让嘉恒做好隐姓埋名流浪的准备,因为经此一闹,再无人会接应小郎君了。镖人闻言嗤笑,第一百零八次向高不良提议把人上缴,赏金对半。高不良已经放弃了与他争辩,顿了顿后,还是第一百零八次强调:“不留活口,你懂不?献人无异于送死。你自己掂量。”镖人第一百零八次闭嘴老实了。
“既然没人接应,你打算拿他怎么办呢?”嘉恒强烈怀疑镖人只是为第一百零九次换了一种委婉的提法。三十来岁、早生华发、满面愁容的高不良心累地揉了揉眉心,说还没想好。镖人将马车停在驿站附近,以边打理要传送的物件,一边低声嘱咐道:“想好了赶紧告诉我哈,我还得看看排不排得过来。没有我这通关文牒,你俩哪也去不了。赶紧想。”
嘉恒和高不良被留在的人迹罕至的巷口。前者保持着呆愣的沉默,以至于后者以为他入定了,赶忙伸手到他面前招呼了一把。那粗糙的力道让嘉恒觉得自己被扇了一巴掌。心如死灰的小郎君依旧面无表情,但本能地抬手抚上被剐蹭到生疼的脸颊。而高不良视此为健康敏捷的反应,放心地溜下车去搜罗食物。这一天天的提心吊胆,真是饿坏他了。
高不良带回来了少许干粮和水,有些是学着僧侣化缘给化来的,剩下是偷的,属于他化缘不成功时常采用的副计划。嘉恒毫无食欲,于是高不良眼看着面无血色、口唇干裂的小郎君轻飘飘地朝他吐出一句:“谢谢,我不饿。你吃吧。”论谁经历这么一遭,也吃不下了。高不良显然不在这类人的范畴内,他近乎肝肠寸断,但依然感觉饥肠辘辘。但高不良没再坚持,自己就着清冽的河水,将干粮一点点碾碎,噎了下去。
嘉恒盯着洇开红痕的绑带,觉得高不良带这一身伤肯定吃得很辛苦,何必呢?
高不良眼观鼻鼻观地地咀嚼馕饼,心里想大户人家的少爷就是麻烦,何苦呢?
又赶了一段路,有人饿而不知,有人痛到麻木。镖人那天晚上回来时,两人一个在继续放空,一个在继续睡觉,谁也没有注意到镖人两眼放出的精光。他在驿站打听到京中形势,更觉得应该把嘉恒交出去。他看向小郎君的眼神里的贪婪变得愈发不加掩饰。但是高不良打了个哈欠,坐了起来,于是镖人收敛了一下,把人交出去,第一百一十次提议。他都想好了,在京中那会儿直接把嘉恒献给皇帝亲信,确实必死无疑;可现在三人远离长安,大可将其卖给与圣人或御史大夫并非完全一致的有心之人。镖人美其名曰:“这样,说不定这小子还能被好生养活上一阵儿呢。咱哥俩脱籍翻身指日可待啊!”高不良扶着落枕的脖子,松了松骨,才慢条斯理地回应对方:“嗯,兄弟,你说得有道理。我也觉得,你大概要到靠不住的时候了。”
嘉恒转过头来的时候,只见两人出人意料地扭打起来,最终高不良骑在同伙的身上,硬生生扭断了镖人的脖子。在嘉恒缓慢瞪圆了的眼神中,高不良翻出了镖人的文牒揣进自己怀里。他淡定地回看了嘉恒一眼,然后就那么当着小郎君的面干净利落地扒掉尸体身上的衣服,将镖人抛下了山坡。回来的时候,也不知道高不良在这大半夜里从哪又搞到了一波食物,他疲惫地靠在马车上,“吃。”就一个字,没什么语气地。于是,嘉恒毫不犹豫、丝毫不敢怠慢地双手接过,抵在嘴边,哆哆嗦嗦地啃咬起来。
对方杀人不眨眼的模样唤起了嘉恒久违的对死亡的恐惧。且带一点儿油星儿的面点上甚至还泛着热气。这附近有日夜兼行的旅客,嘉恒觉得他似乎能猜到高不良是从哪里、以何种方式获取得到的这些吃食。但失联多日的求生欲一回到岗位就立刻调整到工作状态,尽职尽责地提醒他:你不知道,别猜,别问。
于是高不良正式转职成了镖人,接着篡改文牒准许的路径,带着长孙嘉恒一路向北驶向蓨县。据他所说,那里靠近高氏发迹之地,虽然偏远,但相对安全。“我爷爷那辈还认识你姥姥。”高不良说,试图缓解一下自那夜之后两人之间的诡异气氛。他很无奈,当时只是为了吓小郎君一下,好让对方乖乖吃饭,结果成效好像有点超出他的预料,现在高不良担心嘉恒会因为他随便打的一个喷嚏而过虑而亡。
长孙嘉恒觉得,一直不作回应恐怕会换来和一直扰人心烦的镖人一样的痛苦死法,于是他勇敢地迈出第一步,轻声附和:“那你们后来去哪里了呢?”高不良视此为关系破冰的反应,放心地将烤好的田鼠撕扯开、分给嘉恒方便啃咬的小块。长孙嘉恒:这意思是碎尸万段吗?咋还不如镖人的待遇呢?
“我家从祖父那辈开始,兄弟几个就都是玄铁军的人了。那会儿还只是个组织,干干脏活。后来被收编了,完了之后,收编那人觉得我们还是更擅长干脏活,我们就继续搞暗杀。但搞着搞着,经常有被偷家的时候,我们首领觉得这样三天两头换个主子的打法不是长久之计,尤其碰上太平年代,除了参与党争,毫无用武之地,我们人越聚越多可越来越食不果腹。首领说,我们不能再干这个了,坚决要转型正规军。结果到现在也没人要,都猫在山沟沟里头呢。”高不良娓娓道来。抛却对镖人可信度的恐慌后,他本质上是个精神上十分健谈但行动上不大擅长的中年男子。
路上刚好有颗果子落下,被高不良随手接住。他在前襟上擦了擦,将其递给车里的嘉恒。嘉恒盯着那一看就酸涩无比的落果,呆愣两秒,狐疑地举起了临时收纳垃圾的麻袋。
高不良心想,自己都没舍得吃,给他,他当是垃圾,那当自己会是什么呢?
长孙嘉恒心想,完蛋!他连忙扔下袋子,伸手抢过愣神高不良手中的落果,很有分量地啃了一口。表明诚意,希望得到宽大处理。
“……”高不良望了望空空如也的手掌,无语半晌,指着长孙嘉恒鼓鼓囊囊的腮帮子说:“你最好把它整个吃了。不然就是浪费我的口粮。”
被酸到倒牙的长孙嘉恒欲哭无泪,觉得自己要是没被噎死,大概就是被剁去炖汤了。
高不良是山沟沟外来人口的现任首领,此次入京就是想借高氏的关系攀攀太傅,看看对方能不能给他们玄铁军指条明路。至于结果,嘉恒自然晓得,于是小郎君问接下来计划如何。高不良捂着肚子,边剔牙边回答:“看你这样子,也吃不了什么苦。又不能带你回去……你就回高氏老家吧。如今长孙家是断子绝孙了,剩下的人估计也都改名换姓谋生路了。你回高家,也算认祖归宗了。”
高不良第一百零八次告诫嘉恒:“收起你那些少爷脾气喽,金盆洗手、重新做人,争取给你找个好人家收养了吧。”嘉恒收着少爷脾气,没敢指出对方乱用成语的嫌疑。
“所以你这算是……白跑一趟了?”嘉恒本意是好心关怀一下远道而来的对方,但听起来可能有点讽刺。在小郎君惊慌的眼神中,高不良转过头来,高深莫测地打量了他一番,回应道:“应该说是目不暇接。”他从来都是脑袋别在腰带上,离队的时候就将指责交代给了靠谱的兄弟,做足了有去无回的打算。这一来一回,吃的八卦都比餐饭管饱。这小兔崽子是不是伤心过度人傻了,还有心思管他?虽然……他一直都挺谨慎的,倒也没想会被人当头拉上那么一刀。
天亮以后,各怀心思的两人继续上路。高不良将马放生,接下来,两人改为步行。
“玄铁军打仗厉害吗?”
“还行吧,我们不咋擅长正面迎敌。不过擒贼先擒王嘛,我们潜入作战一流。”
“那不还是脏活?”
“正面打不过,不就得有人干这个嘛。别看老被骂,我们管用得很!”
“也是。管用就好。”
一大一小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他们声音都那么平静,甚至还互相调笑一番,其乐融融,丝毫没有奔赴未知的表象。
“小郎君……”这份愉悦的氛围持续到他们瞧见高家村的一角。不知从何时开始改为跟在身后的高不良试图开口将嘉恒叫住。他靠在一边的树下,面如死灰地喘着粗气,却在嘉恒回过头来时,只是说道,“往前走,再几里就有人家了。你自己先走,赶在天黑前进村,知道吗?我要歇一歇。”嘉恒却折返回来。
头一回离对方如此之近。嘉恒这才意识到,连日来鼻间似有若无的腐朽锈味究竟源自哪里。小郎君慌了,抬起手想去搀扶一下,被高不良截住。
高不良艰难地蹲下来,摇摇头:“不能有人知道你从哪里来,不能引起村民的注意,记得吗?”高不良摸了摸嘉恒的脑袋,那手感很像他抚摸自己那些沉默寡言的兄弟,亦或是曾经被别人揉捏他后颈时对方的感觉。“尽量别太快死掉,小郎君。”高不良想了想,换了一句,“你老子在天上看着呢,会心疼的。”
推开不肯撒手的嘉恒,高不良转头看向路的另外一边——深不见底的山涧。那里就是他此行的归宿了,高不良想,倒是与那不咋招他待见的镖人殊途同归。饥肠辘辘的单薄少年郎根本拦不住义无反顾的壮汉,独自一人趴在悬崖边上哭了好久。他终于知道,对方不是不打算带他回去,而是根本没打算过回去。那夜对镖人残暴的折磨,无非是因为身受重伤的高不良实在没有力气将其一击毙命。
从此往后,没有人能够知晓,高不良为何要做到这种地步。
元伯就此问过高崇武,后者淡淡道:“角度不一样。挨上那一刀就活不久了,再搭上一个你,没有任何意义。”元伯听后沉默良久,感觉兴许在从山沟沟里出发的那一刻、甚至更早,高不良就抱有这么一份想法。元伯和骈行为此大受震撼。
【原来有的人,不是为了做到什么别人做不到的而生,只是为了不带走什么别人想带走的……而还活着。】
他们是山沟沟里的黑盔战士。沉默,平静,死寂。初封勤王的李绍云在看到那群人眼中的目光时,久久不能言语。他震惊地转向一旁的元伯,两人对视一眼,都已然明白过来。
那就是他们一直以来不断在寻找的立场。
毁灭,改变,发出生命的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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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家村,一个孤零零的孩童捡拾起被大雨冲下的半腐落果,狼吞虎咽。于他之后赶到的一波同样披头散发的流浪孩童不满于这个陌生同侪的抢占先机,欲意围攻争夺被他护在怀里的一捧。
羸弱小郎君寡不敌众,撒腿就跑,却被后面以弹弓击中腿肚,摔倒在地。果子散落一地,被悉数捡走。
“你是从哪来的?”为首的小流浪汉边吃边踢了踢他,好奇问道。还没等到回应,后来居上的小团伙就听到一声清脆的叫嚷。
“抢崽崽的屯粮就算了,你们还偷弹弓!”他也循声看见小土包上叉腰站着的那个娇小的身影。“那是打人用的吗?不许跑!赶紧还我!”
他讶异地看着方才还对他嚣张跋扈的小团伙立刻撇下没来得及捡起来的果子、慌不择路地跑远。至于吗?两拳也敌不过这些手吧。
“呜嗷!”一声逼近的犬吠给予了他答案。眼见一只大黄狗张牙舞爪地横冲而来,他也四肢并用地爬起来,试图逃跑。但是抽筋了的小腿再次将他掼住。
那只大黄狗直接跳过了他,直奔着手拿弹弓的孩子帮首领而去。很快,那个在土包上叫嚣的小姑娘也跑过了他。一人一狗与那群脚程不及的流浪郎君们扭打在一起。他这才虚惊一场地重新坐起来,咬着牙低头去揉自己的腿肚子。
不稍时,周围就安静了下来。他一抬头,刚好大黄狗神气地摇着尾巴遛回来,凑到他身边闻来闻去。鉴于平素远远见到这条“猛兽”的时候,它不是在咬人就是在咬人的路上,羸弱郎君根本不敢动。
成功夺回吃饭神器的小姑娘捡起一个果子,边走边啃。同样骨瘦如柴的大黄狗放弃了对他的好奇,专注地埋头啃食他怀里的剩余果实。“哎!”他一怒之下,就怒了一下,到底是没敢把那狗子推开,只是悄悄往手心里各藏了一只相对饱满的,收到身后。
“崽崽。”看起来比他身形小上不少的勇猛姑娘朝被大黄狗挡去大半身子的他扬了扬下巴,并递回来她捡起来的一把果子,“嗯。”
面对如此善意的路人,他想了想,垂头回应了一句。
“什么?”那姑娘本以为他不想说话,已经拍着那黄狗走出两步,又停下回头。
“……”
“你说啥?”
“我说我叫元伯!”他终于也破罐子破摔了。
“噢!”那大嗓门的女孩明白过来,笑了。随后她就一边转着圈来回指向他和自己脚边,一边胡乱地唱着“崽崽”“元伯”之类的各种名字,蹦蹦跳跳地走远。凶神恶煞的大狗时不时还跟着“汪”上几句。
在他捧着仅剩的半打成果、委屈巴巴地站起来时,几声高喊再次吸引去他的注意。
“拜拜,元伯!”
“汪!汪!”
那大概是失去名字的长孙嘉恒在高家村收获的第一个朋友……呃……应该是第一对朋友。给自己更名为元伯的嘉恒郎君在夕阳下目送那一人一狗悠哉跑远,自言自语道:“崽崽……我猜它应该叫大黄吧。”
“大黄!”言即法随一般地,附近一个农户家的女孩朝那对民间战神招了招手。狗子直奔而去,叼走了某只倒霉候鸟的尸首。它的野孩子主人远远地朝农户挥手道谢。
“……”元伯半张的嘴巴终于合上,内心独白,“不愧是我。”
长孙太傅夫妇在天有灵,恐怕要泪如雨下。
我的儿啊,你堕落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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