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重重宫阙,她思念了六年的人正端坐于高台之上。她站在他面前,连抬头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下意识关心的话在嘴边打了个转,又被理智拦住,终是没能说出口。
到底是不同往日了,如今她与他之间隔着血海深仇,她再说些关心的话反而显得虚伪。
殿堂之中,他孤身坐于上首,她独自处在空旷的大殿中央,向久别重逢的故人伏地叩首,行了一个标准的参拜大礼。
殿中烛火只燃起中心部分,潘瑶所在之处一片光亮,而傅玉山身边却是一盏烛火也没有。
他坐在阴影之中,暗色仿佛成了他天然的面具,遮挡住他所有的神色,令人看不真切,更无法揣摩他的心思。
傅玉山没有喊她起身,潘瑶也没有擅自动作。
偌大的宫殿安静到落针可闻,叫人连呼吸都忍不住放轻。
见潘瑶没打算开口,大有一副他不说话她就跪到地老天荒的意思。
傅玉山沉默片刻,似笑似叹:“阿瑶真是狠心,几年不见你便与我生分至此,难道是嫁了新人就把我这旧人忘得一干二净了。”
潘瑶缓缓直起身子,抬眼望向傅玉山。
他坐在暗处,潘瑶看不见他细微处的变化,但明显能看出他的身形相较于少年时期更加挺拔有力,气势越发强盛,平添一股历经沧桑后的沉稳淡漠与多年沙场拼杀出的狠厉之气。
在她没有看见的地方,傅玉山的视线贪婪地掠过她的脸颊。
在四周灯烛的映衬下,傅玉山能清清楚楚地看见潘瑶的神情与容色。
她的肌肤润泽如玉不输当年,可眉宇之间总是萦绕着一股浓重的忧愁,不复少女时期的明媚。
是在魏家过得不顺心吗?
傅玉山的手倏然紧攥成拳,垂眼自嘲一笑,如同与老友寒暄般问她:“这些年你在魏家过得如何?”
潘瑶闻言苦笑,还能如何?
她与魏铭海毫无情感,分院而居,更是在不久前得知魏铭海留下她也不过是想把她献给傅玉山,利用旧情来为魏家搏一条生路。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反而问傅玉山:“你呢,这些年过得可还辛苦。”
这话令殿中的气氛瞬间凝滞,也将二人从故人重逢的平和场景拉回现实——血淋淋的,隔着数万大军,隔着两个大家族的现实。
潘瑶一错不错地望着他,想要透过黑暗看清他眼底的神色。
一上一下一暗一明,光影在二人中间划出一条界限分明的沟壑,仿佛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横亘于二人之间。
台上的人缓缓起身,他一步步迈下玉阶,佩剑与甲胄的相击之声于空寂的殿中响起,离她越来越近。
他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潘瑶的心尖上,直到那人在她身边驻足停留。
潘瑶的视线追逐着他的身影。
青年立在她身边,长身玉立气势骇人,不似少年时的情感外露,如今的他很能隐藏自己的情绪。
板着一张脸,叫人半点猜不透他的心思。
傅玉山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潘瑶,目光在她梳的妇人发髻上停顿良久,才问:“他待你好吗?”
潘瑶不想与他谈论魏铭海,她不想在他面前把最后的尊严都失去。魏铭海的所作所为于她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她无论如何都不想再回忆一遍。
见她对魏铭海避而不谈,傅玉山自嘲一笑,“怕我伤害他?一直遮遮掩掩,看来你很护着他。”
见他居然扭曲了她的意思,甚至以为他对魏铭海情深似海,潘瑶气得攥紧手心。
不想提就不能是因为厌恶吗?非得如此轻看她的心意,怒气上头刚要与他争辩几句,傅玉山快她一步俯身,捏住潘瑶的下颌,对着朝思暮想的红唇重重印了下去。
强势地掠夺了她所有注意,渐渐地,他跪坐在潘瑶身前,捞过人圈在怀里,“我们才应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带着薄茧的手指重重擦过潘瑶的唇,像是要把上面存留过的,属于别人的痕迹清除干净。
潘瑶吃痛要躲,傅玉山哪里肯让,惦记了多年的人就在眼前,天知道六年前他重伤刚醒,听到她另嫁他人的消息有多焦急。
偏生他无法出现,更因着潘父的背叛而迁怒于她,满心都是大业得成后该如何将她据为己有,然后一点点抹除掉他人留在她身上的一切痕迹。
“你,你无耻!”潘瑶气急骂道。
原以为他是个不一样的,没想到也是如此急色的人,与那风流纨绔魏志英好像没有什么不同。
“我无耻?”傅玉山冷笑:“怎么比得上令尊,趁着我等在前方浴血奋战,他在背后伙同奸佞要我们的性命。”
但凡是个一心念着家国的人都不能如此做,更遑论傅家与潘家还有多年交情。
“拿我等的性命去当踏脚石,结果转头就摔了个大跟头,滋味如何?”
他的嘲讽毫不掩饰,字字句句如同利刃没入潘瑶的心口,她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连呼吸都似乎带着疼痛。
能如何?她想过阻止,可是千方百计都没人能看见听见,眼看突然能被人知晓,原以为还有点微渺的希望,却被自己的生身父亲亲手打碎。
她困在深宅里,一步都踏不出去,连他送她的信鸽都在前次送信出府时被人射杀。
她能做的只有痛苦地等待着,等着那个她早就预料到的悲剧发生。
怀中的人双目紧闭,脸色白得不似正常人,身体更是止不住地发颤。
傅玉山顿时方寸大失,将人打横抱起直奔太医院。
……
等潘瑶再度睁眼,就听闻魏铭海的夫人在牢狱中病故,而宫中多了位贵妃娘娘。
她迷茫地睁着眼,盯着头顶的锦帐发呆,乍一听到这个消息,她想这个时候她应该有点反应,难过或者是愤怒。
可她没有,除了一股浓重的无力疲惫感之外,什么感觉都没有。
好不容易见到了心心念念的故人,可他的出现带给她的不再是少年时期的期待欢喜,而是一股深沉的愧疚,自厌和痛苦。
傅玉山自殿外阔步而来,他看了眼侍候在侧的总管太监。收到他眼神示意的总管太监立马领着宫中伺候的人退下。
“往后你便能与我长相厮守,高兴吗阿瑶。”
潘瑶没有给他半个眼神,嘲讽地弯起嘴角:“我应该感动吗?在你们心目中我是不是一具只能任你们随意操控的玩/物,想如何摆弄便如何。”
傅玉山眉头紧皱:“阿瑶怎会如此想,我视你如珍宝。”
“那还不是只能被人捧在手心中的死物。若有幸得人看重便是掌中珍宝,若是被人丢弃践踏,还不是颠沛流离,待价而沽的命。”潘瑶满心悲怆,瞪着傅玉山的双眸愤怒而哀伤。
傅玉山一时哑然。
潘瑶闭了闭眼:“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潘家和魏家?”
傅玉山坐在潘瑶身边,牵住她瘦削的手腕,“你心中牵挂着他们,那我呢?”
他想告诉她,这些年来对她深入骨髓,刻骨铭心的爱恨,他有多么念着她想着她。
如今他跨越万难,成功报仇立业,好不容易活着站在她面前,她对他却无多少思念,甚至连眼神都吝啬于在他身上多停留片刻。
“为什么?”他哑声质问:“当初嫁人或许是逼不得已,而今呢,六年过去你是不是爱上他了?”
“没有。”潘瑶面颊微动,苍白的唇随之弯出嘲讽的弧度:“陛下但凡派人去问一问魏家的人便知晓我这六年过的是什么日子,又何必在此苦苦追问?”
她半撑起身子,平淡的眸子染了怒:“还是你早就知道,故意在此羞辱我。”
傅玉山连连摇头,“当然不是,我怎么可能会想羞辱你,只是更想听你亲口说罢了。”
再有便是他害怕从魏家人口中听见潘瑶与魏铭海恩爱有加的消息,他不想听见这些。
傅玉山扶住潘瑶摇摇欲坠的身体,“阿瑶不想说便罢了。往后有朕护着你,无人能为难你。”
潘瑶听着,只觉心口一阵荒凉,相似的话那个曾经宠她护她的父亲说过千万遍,自小到大她听得耳朵都快腻了。
可到了最后,他还不是毫不犹豫地翻脸,危难之际恩义威胁齐上阵。
如今这话又从另一个人口中说出来,哪怕这人是她心心念念多年的傅玉山,她也不敢再信了。
她疲惫地闭眼,浑身冰凉:“如果我不愿意留在宫中,陛下可愿放我离开?”
傅玉山紧紧环抱住她:“朕可以放过潘魏两家无辜族人的性命,只要你能留在我身边。”
潘瑶把脸埋入傅玉山怀中,借着他的衣襟抹去眼角的晶莹,哑声回应:“我答应你就是。”
傅玉山满心欢喜,没有看见潘瑶空寂的目光。
他垂首亲昵地蹭了蹭她的发顶,好似这些年的分别不曾存在过,他与她依旧亲密无间。
“赐封的圣旨在你昏睡前已经颁下,我叫人拿给你看看。”
说罢,不等潘瑶开口,傅玉山就迫不及待地招手,命人取来圣旨。
“我为你换了个身份,日后再没人能拿你的过往找你不痛快了。”
潘瑶想从傅玉山怀中起身,傅玉山不让,她就只能等傅玉山将圣旨摊开,递到她面前。
傅玉山给她改了个姓,编造出一个孤身游历的医女冒险救治重伤小将军的故事。
等潘瑶看完,傅玉山期待地问她:“你可喜欢?”
潘瑶顺从地点头,面上并无多少欣喜。
“你不喜欢?”傅玉山沉沉地注视着潘瑶。
“我喜不喜欢重要吗?”潘瑶看向他:“你如今贵为陛下说一不二,想如何行事便如何,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如何能够左右你的想法。”
傅玉山笑了,双目微红,咬牙质问:“阿瑶怎能如此看我,在你眼中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自私无耻,还是卑鄙下流。”
他恼恨极了她无动于衷的样子,她的淡漠疏离,谨守分寸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他与她之间有了隔阂。
该死的,他迫切地想把她平静的假面撕碎,看看她的内心是否如表现出来的一样冷硬平静。
想着,傅玉山开口:“朕忽然改变主意了。你想让我放过两家的族人就该先身体力行地取悦朕,把朕伺候舒服了自然能对他们网开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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