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不喜欢

铁木尔捂着不住流血的脖颈,倒在地上“嗬嗬”地喘着粗气。

沈识落在他身边,毫不留情地碾上了他捂着伤口的手。

濒死的痛呼声激不起他一丝一毫的心软,沈识凑近他,轻轻摘下了自己的面具。

那是一张和谢亦有着五分相似的脸。

地上的铁木尔瞪大了自己的双眼,像是看到了从地狱出来索命的厉鬼。他浑身不住颤抖着,用已经发不出声的喉咙嘶叫:“谢……谢……”

谢亦。

那个像是乌云一般遮住了突厥太阳的大周武帝。

沈识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温柔道:“我从不在杀人时摘下面具。”

斩阎罗再次落下。他偏头躲过喷溅的血液,轻笑出声:“你是第一个。”

但不会是最后一个。

榻上的胡姬早就被砸醒了。她看着几刻前还在和自己颠鸾倒凤的大王被砍下头颅,吓得发不出声。沈识用毒箭挑起铁木尔的首级,冷冷看了一眼抖若筛糠无声落泪的胡姬,说道:“烦请告诉其他首领安分些,不然当心和铁木尔落得同样的下场。”

冷风涤荡过他身上的血气,沈识翻身上马,在茫茫夜色中赶回晋阳城。

他要在铁木尔的面容还能看清之时,把他挂到晋阳的城楼上去。

*

晋阳城的将士这几日过得很舒心。

一是因为城中新来的寇姑娘是个妙手回春的小菩萨,困扰弟兄们多年的沉疴顽疾有了根治的可能——虽然小菩萨听到这个称呼就跳脚让大家喊她“巫女”,但他们背地里还是这么喊。

二是因为哨兵方才来报,说不知为何驻军距晋阳城最近的赤练部突向北撤退了十里。

守城门的将士正纳闷地嘀咕着此事,忽瞧见大漠与天的交界处浮现出一个黑点,顿时警惕地抓紧了手中的兵器,不过在黑点逐渐靠近到可以辨认出来人时,他们又放松下来。

是沈公子。

沈识策马长驱而来,随手拿过了守城将士手里的长|枪。骏马奔入城门,而他却踩着马背轻身飞上了城楼。

长|枪一挑一挂,城楼的最高处多了一颗头颅,而沈识手里只余下一支毒箭。年轻的将士们茫然无措,而年老的兵将则是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随后失声痛哭起来。

“铁木尔!”他们高呼着,“是悍马部的首领,是突厥的大王!”

是用卑劣手段葬送了他们武帝性命的小人!

猎猎长风扫过沈识的衣袍,他跃下城楼,看到眼眶通红的江策、失声痛哭的长公主以及欣慰地望着他的沈澜。

九日。

他用五日前往悍马部,摸清他们的主帐和换守,半个时辰砍下了铁木尔的首级,四日回到晋阳。

笼罩在大周上空的阴云被掀起了一角,从今日起,北疆的百姓终于可以窥见一丝天光。

“阿识。”沈澜注视着他,以一种询问的姿态,“要将消息送往金陵吗?”

朝廷虽然昏庸无能,害怕战事劳民伤财,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希望除去铁木尔。

如果将沈识斩杀了铁木尔的消息传回金陵,太后必然会让沈识入宫觐见,他的身份也定会引起怀疑。

沈识沉默了一会儿道:“送吧。”

他终究会出现在太后,秦家,和他那个“皇兄”面前。

不是这次,也会是其他时候。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拖延隐瞒的必要呢?

不过现在,他得去找寇窈,看看这只箭上残留的到底是什么毒。

寇窈正在廊下对镜梳妆。

江果儿的房间采光不太好,还有些闷,她干脆把镜子挪到了回廊下,试着刚刚做好的胭脂。

沈识看到她时,她正在描额头上的花钿。

不过几日未见,她好像又瘦了些,脸颊上的一点儿孩子气的软肉全都消失不见了,本就巴掌大小的脸显得更加精致,轻轻扫过来的一眼有种动人心魄的妩媚。

明明以为分别几日,那些纷繁躁动的情绪应该消失不见才对,却没想到在见到她的那一瞬又汹涌起来。沈识靠近她,情不自禁地唤她的名字。

“阿窈。”

以往沈识总爱连名带姓的叫她,现在却总感觉那样太过生硬,简直想把所有甜蜜的称呼都用在她身上,却又感觉那样太过肉麻。

寇窈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视着他,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于是只是道:“恭喜。”

沈识靠近她低声问道:“你已经知道我杀了铁木尔了么?”

她面上的神色无辜地说着“不知道”,但口中的话语却让沈识欢喜:“还有你杀不了的人么?”

听起来很是信任他。

沈识想伸手抹去她唇上有些涂出来的胭脂,江果儿却突然出现打断了他的动作:“阿窈,我又找到一本你没看过的话本。”

寇窈的注意顿时被吸引了过去。她接过话本翻了翻,拽着江果儿的袖子撒娇:“果儿,我还想吃桃酥。”

江果儿显然是抵不住她这般作态的——没人能抵抗得了这样的寇窈。只不过她还是努力摆出一点儿年长者的认真:“但是你已经吃了几天甜口的了,这次我要做咸口的,不然吃多了会坏牙齿。”

见她目光坚持不为所动,寇窈只能怏怏地应了,还不住斥责她:“你好心狠。”

沈识的手慢慢放了下去。

在南阳山时,寇窈也爱这样和他撒娇,尤其是放血那几日沈识严格把控她的饮食,她总爱这样央求他做一点儿她想吃的。

只不过现在她不是对着他撒娇了。

她不用再求沈识带着他去南阳湖玩乐,现在有江果儿陪着她看话本、做胭脂。她也不会因为贪图口腹之欲赖在沈识身边,因为她现在喜欢上了别人做的东西。

只有沈识练刀时还希望她在一旁玩闹,吃到什么时还会第一时间想想这个口味她喜不喜欢。

沈识恍然发现,自己在寇窈身边并非不可替代。只要她有意,可以哄来无数人陪着她,而他却离不开寇窈。

他心中惶惶不安,想要快些把寇窈拉到自己身边来:“阿窈,北疆事务繁忙,江小姐恐怕也没有那个功夫与你日日玩闹。近几日我没有什么事,还是……”

还是让我来陪着你。

不料江果儿听到“日日玩闹”那几个字却生起气来。她已经从父母口中得知了沈识的身份,却仍旧鼓足勇气和他争论:“沈公子,你怎么能这样说阿窈呢?她前些时日一直为将士们治伤,这两日才清闲下来,你怎能不分青红皂白就说她日日玩闹呢?”

为将士们治伤?

那她有没有吓到?有没有累到?

沈识的心揪紧了。他想要和寇窈解释自己并非是江果儿所说的那个意思,却见寇窈眼中没有愤怒也没有吃惊,只是平静地看了一眼他手中的箭:“你来找我做什么?”

仿佛沈识这样想她,她一点儿都不会意外一样。

沈识喉咙有些发堵:“我来让你看看这支箭上的毒。”

寇窈“唔”了一声,想要接过那支箭,谁料沈识却紧抓着不放。她纳闷地看了一眼沈识,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幅做派。

话本摊开摆在一边,沈识瞥了一眼,只是一本普通的游记。他问道:“我这些年走南闯北也算见过不少世面,给你写成话本看好不好?”

寇窈觉得他有些莫名其妙:“可是你见过的那些事都同我说过了呀,写成话本也没意思了。”

也对。

十几年来他们一同长大,针锋相对却又无话不谈。他甚至没办法做到像其他人一样带给他一些别样的新鲜感。

沈识失魂落魄地把箭交给寇窈。寇窈见他神色不对,想了想还是安慰他道:“我还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一定会尽快把毒研究出来。”

沈识的面色反倒更难看了:“我不是在担心这个。”

他当然知道寇窈分得清轻重缓急——在她执意留在南阳山,在她尽心竭力为他、为沈识、为阿七解毒时就知道了。那时他便明白自己对她娇气任性的印象只是出于偏见。

那他是在担心什么呢?

寇窈又想了想,觉得自己这次想明白了:“你即便不做皇帝,斩杀铁木尔的事传出去后也会忙碌起来。日后我不会再去找你麻烦了,你放宽心。”

虽说她最开始可能会有些不适应,毕竟和他一起这么多年……但这几日和江果儿一起也挺开心,说明没有沈识也不是不可以。

这下沈识的脸色不只是难看,简直可以称得上阴森了。

眼见寇窈还是一脸茫然,沈识深呼了口气,大步离开了。

他害怕自己再待下去会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

寇窈对他,就没有一丁点儿的留念或者喜欢吗?

这感觉让他颓然。旁人见到这位刚刚斩杀了突厥大王的少年英雄时甚至不敢靠近,毕竟他的脸色实在太差。

有人将沈识的异状告诉了沈澜,毕竟大多数人都仍以为他们是父子。于是沈识回屋后就看到了带着酒菜明显是来和自己谈心的沈澜。

与其说是担忧,沈澜此刻更多的是好奇。沈识从未有过这么形容狼狈的时候,他甚至猜测不出这个一向从容的孩子为何此刻这般狼狈。

沈识仰头灌了杯酒,面上现出些凄惶神色来。

“我发现阿窈一点儿也不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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