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从外婆家回去,程瑜的自行车筐和后座,都满载着外婆亲手种的当季瓜果。
外婆家所在的村子离县城不远,骑车从程瑜家出发,半个多小时就能到。
小学的时候,程瑜几乎每个周末都会在外婆家度过,上初中后课程增多,才改为半个月一去。那会儿他还会带俞呈一块,所以外婆和小姨都认识俞呈,把俞呈当成家里第二个小孩儿。
谁知道俞呈是个没良心的呢!说走就走,一年多都不来个信儿!好不容易见面了,还冷着一张脸不搭理人!
程瑜越想越来气,但好歹想着自己还蹬着车,怕气上头了撞着别人也伤着自己,耐下性子保持住正常的车速。
*
开学那天,他和俞呈被老班叫出去罚站,俞呈还懵懵懂懂地抱着那一束桃花。
程瑜也是个神经大条,正在罚站还有心思感慨:“这花儿竟然是真的。”
俞呈明显听见了,但他只把花往怀里搂了搂,脸又别了过去。
这态度直接踩上了程瑜的怒点,他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太冲动,冲动是魔鬼,魔鬼已经让他出来罚站了,搞不好下一步就是请程女士陈先生到校喝茶,他得表现乖一点。
再深吸一口气,程瑜想着既然俞呈不跟他打招呼,那他不计前嫌跟俞呈打招呼好了。
“好久不见啊,呈儿。”程瑜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他想问俞呈这一年到哪里去了,但回应他的只有俞呈挪着脚步的远离。
其实还想问是不是他做错了什么……不过看俞呈这样回避,程瑜气堵到了喉咙口,干脆也把脸一扭,不上赶着去热脸贴冷屁股。
俩人一左一右,站在教室外的窗户两边,中间隔了一条楚河汉界,程瑜脸扭得过分,脖子有点抽筋,他稍稍地把脸扭正过来,余光便又一次扫到俞呈身上。
一年没见,本就比他高出一个头的俞呈依旧比他高出一个头,程瑜量过,自己这一年还是长了好几公分,从一米六五弹跳至一米七,但到达一米七后,这个子就再也没有变动过。
真不知道这大高个是怎么长的啊,喝牛奶吗?还是喝骨头汤?需要每天做拉伸运动吗?
这些问题搁以前,程瑜肯定噼里啪啦地甩俞呈脸上了,但现在只能远远地瞥一眼,然后一遍遍劝自己不要在意。
越不在意就越在意。
*
被老班招呼去办公室后,俩人没法隔着楚河汉界,只能并肩站在老班的办公桌前,一个望天一个望地,没一个看向老班。
老班屈指轻敲桌面:“说吧,你们俩是怎么回事儿?”
程瑜望着天花板:“我一开始在好好听课,发现俞呈同学在课堂上睡觉,就好心叫醒了他。”
俞呈没吱声,似乎是默认。
“那这花儿是怎么回事?”老班也不是瞎的,特别俞呈还搂着那花不撒手。
程瑜默数了一圈天花板上的灯管,自暴自弃地回答:“我变戏法变出来的。”
“那你现在变一个。”老班从善如流。
这我上哪儿变啊!程瑜默默低下了高贵的头颅,冲老班一鞠躬:“对不起,老师,我不该上课开小差,一千字检讨书晚自习会交给您,至于我父母那边,我也会向他们诚恳地承认错误,不劳您继续费心。”
似乎有人嗤笑了一声,不是老班,程瑜偷瞄老班,老班还绷着一张冷脸。
“你这越来越轻车熟路了哈。”老班说。
“一回生二回熟。”程瑜站直身子,嘿嘿笑道,“我都不知多少回了,能自己认错绝不给您添麻烦。”
他余光又扫到俞呈身上,俞呈表情晦暗不明,不像是能笑得出来的人,那刚刚是他出现幻听了?正走着神,就被老班用教案本不轻不重地敲了脑袋。
“油嘴滑舌。”
而另一边的俞呈终于开了口:“对不起,老师,我不应该上课睡觉,一千字检讨我中午交给您,以后我也不会再犯了。”
“他说的都是我的词儿。”程瑜不服气地嘟囔,然后又被老班敲了脑袋。
“你回教室吧,俞呈。”老班和颜悦色地说,“这儿没你事儿了。”
俞呈谨慎地看了两眼老班的表情,确认无误后扭头就走,全程没给程瑜一个眼神。
好生气,好想揍他一顿,怼着他那张冰山脸打,程瑜恨恨地咬牙。
“别看了,人都到走廊了。”老班适时地提醒,拉回了正在跑神的程瑜。
程瑜不太好意思地偏过去的脑袋摆正:“老师,我眼下这没法把花儿给您变出来。”
他都不知道课堂上那捧花是怎么变出来的。
“倒也不必,你小子的节目花样多,我也不缺这一出。”老班冷笑,带有一种习惯了的疲惫,“让你留下来,是想给你派个任务,你自己考虑要不要接受。”
左右不过是劝说办理混混毛病复发了的吊车尾改邪归正,高一分班后程瑜和老班打了很好的配合,所以他想也不想地发问:“是杨岸那群人又在校外犯事了吗?”
“才开学第一天,不至于,而且他们上个学期挺安分的。”老班哭笑不得,“这一学期,我想请你带带俞呈,让他融入我们班。”
“不,我跟他有旧仇。”程瑜立马小气地拒绝,“今天又添上新仇了。”
“看来我调查的没错,你们俩果然以前认识。”老班却来了劲儿,拿着教案本子扇风,“有仇报仇,有误会解开误会,你又不是别扭的傻孩子。”
不,我现在就很别扭,快扭成麻花了。程瑜心里骂骂咧咧,嘴上没敢怼,他有事想问老班。
“老师,俞呈是从哪个学校转来的呀?”
程瑜很想知道中考结束后的这一年,俞呈考去了哪里,他这跟俞呈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发小,连俞呈中考考了多少分都不知道。
“省会的三中,咱们省最好的重点高中之一。”老班回答。
程瑜莫名欢喜起来:“我就知道,他成绩可好了。”
看他这一副与有荣焉的小表情,老班面上的笑意更深了些:“我就知道,你会答应的。”
“我可没……”程瑜想反驳也来不及,第二堂课的预备铃响了。
是数学课,数学老师隔着办公桌喊:“老杜啊,你别耽搁人孩子上课。”
老班也借机赶苍蝇似的把程瑜往外赶,“快去快去,中午把检讨交给我。”
不是说好晚自习的吗?程瑜发觉自己被俞呈和老班一起坑了。
气呼呼地赶在数学老师之前回到班级,程瑜还没落座,打老远就看见俞呈的桌面铺满了桃花。
这会儿俞呈没睡觉了,端端正正坐在位置上,那鲜艳的花朵衬得他苍白的面色都红润了许多。
程瑜当即就想到了一句:人面桃花相映红。
但这首诗的全文意境不好,程瑜神色一沉,坐回自己的座位,对周遭投过来探询的目光视而不见,他装作不经意地问俞呈:“怎么没看见你书呢?”
回答他的依旧是俞呈的沉默。
程瑜捏紧了拳头,再一次按捺下他想揍人的心情,他其实想问俞呈,既然都考到了省会的三中,怎么又回到了兴县这个小城。
兴县一中虽然也算是重点中学,但说到底只是县城的中学,比不上省会的重点。
俞呈没给他询问的机会,也没给他完成老班交代的任务的机会。
当天中午,俞呈递交了检讨书,也递交了请假条,之后的一周,程瑜再也没见他来上过课。
*
进了城,柏油路宽阔了些,路灯也明亮了些。
程瑜蹬车的速度加快,经过邮局、警察局,再经过公园和小广场,他拐了好几个弯,随红绿灯的节奏时停时走,到达通往他家居民楼必经的银杏树小道,银杏树的叶子由青渐黄,零星地飘落,程瑜放慢骑车的速度,那叶子就落到了他的头顶。
秋天到了,夜风吹得他没拉上拉链的长袖外套鼓胀,他乘着这股风,忍不住叫喊:“俞呈是个大混蛋!”
喊出来心情舒畅了许多,他从来不是能憋住事儿的人。
这边的路灯忽闪忽闪,没有大马路那边亮堂,程瑜隐隐约约看见前边树下有个黑色的人影,他小心地调转车龙头,刻意与前头的人拉开了距离。
为了不打扰别人,车轮经过时,程瑜刻意闭了嘴,决定到家楼下了再多喊两声。
也正是这一经过,程瑜活跃的余光便瞥见那路人黑色兜帽下的冷白的侧脸,他心脏不合时宜地加速,又是“砰”地一声,他面前开出了桃花朵朵,令他视线遮挡,握着车龙头的手左摆右摆,车子失了平衡,在这黑衣路人面前撞了人行道上的台阶。
“哐当”一下,程瑜与自行车先后摔倒在人行道,桃花花枝四散,车筐里装小番茄的塑料袋飞出,绑在车后座的南瓜也滴溜溜地滚下来两个。
一时间人仰马翻,程瑜好不狼狈。
而那黑衣人只在旁边驻足,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
“要走快走,看热闹就免了!”程瑜不客气地说。
他认出那是穿黑色连帽卫衣的俞呈,瘦瘦高高一个,杵那儿跟电线杆子似的。
听了他的话,电线杆子动了,不过没有绕开他走掉,而是上前两步半蹲下.身,腾出一只手一颗一颗捡拾地上滚落的番茄,用衣服下摆兜住。
程瑜得以得以先把自行车扶起来,他眼神好,看见俞呈右手腕上挂着装药盒的塑料袋。
原来是生病了吗?他心里嘀咕,一声不吭地把地上的南瓜拾起,将这两条大瓜重新用绳子绑在镂空的车后座,而后再把掉地上还没撒的半袋子番茄拎起来,两步走到俞呈跟前。
俞呈捡得差不多,不消程瑜说,他自己兜着番茄起身,腾出一只手扯了扯程瑜手上的袋子,示意要将番茄装进去。
“你不嫌弃的话,带回去吃吧,我外婆种的。”程瑜没打算接,“地上那些花,你要喜欢也可以带回去。”
“我不喜欢。”俞呈强硬地把程瑜的勾过来,再把兜衣摆里的小番茄倒进去。
完成这一系列动作,俞呈自顾自地往前走,绕过了地上多出来的桃花,他和程瑜是一个方向,换言之他这次回来没有搬家。
程瑜推着车,落后他两步。
“我刚刚喊的话,你听见了?”程瑜闷闷地问。
俞呈走得很快:“没有。”
但他走得再快也只能在前边的单元楼门前停下,他和程瑜住一栋楼,他住三楼,程瑜住二楼。
程瑜很奇怪既然俞呈搬回来住了这么久,他都没有听到一点风声,明明他老妈老爸都是消息灵通的人,掌握了小区所有情报网。
现在情报网里明显多出一人,他们竟然没有察觉,程瑜决定到家就批评程女士和陈先生的工作态度。
程瑜把自行车停一楼楼道的功夫,俞呈已经如一道黑色的闪电闪上了楼。
他把番茄和南瓜卸下,一手拎着番茄,一手搂着俩长条南瓜,他气没消,心脏跳得和他膝盖手肘上的擦伤一样疼。
俞呈这没良心的,连外婆种的小番茄都看不上了!亏外婆这一年还时不时念叨他!
程瑜提了楼梯台阶一脚,到底是把那口气咽了下去。
反正他和俞呈还是楼上楼下的邻居,他们可以来日方长。
继续继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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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没心没肺的老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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