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初意自信的把自己“问明”的原因报告给沈韵，他天生会讨人喜欢，临了口风一转，把“谢竹霄舍不得丁溪镇的山水和我”改成了“谢竹霄舍不得丁溪镇的山水和您”。

这真是个相当有说服力的理由了，沈韵一向善解人意，按理说应该很满意。可是她最近刚觉醒了“不能埋没自家儿子天赋”的意识，这个意识十分强烈，导致她又打算亲自去劝告儿子。

晚饭后，沈韵端着一碟水果拼盘进了谢竹霄的卧室，轻轻将果盘放在台灯旁，她顺势坐在了谢竹霄的床畔。

谢竹霄有所察觉，停了笔，转身望着沈韵。

沈韵看着被光影塑造的越发俊朗的儿子，心中微微赞叹，生出一些做母亲的甜蜜感。

看着看着，她没头没尾的说：“迟早要离开的，总是舍不得可不行。”

谢竹霄知道她在说什么，点了点头，“我知道。”

其实沈韵有时候是有些期盼和儿子发生点口角的，就像别的母子一样，但谢竹霄从来不给她这个机会。所有她的建议，只要足够中肯，谢竹霄一般都能听进去。

谢竹霄的早熟是可怕又可怜的。

沈韵沉默了一下，直接点透：“不用顾虑我，做母亲的生来就有着和儿女分离的使命，你来过我的生命里，就很好了。”

谢竹霄有所动容，借着灯光望着沈韵的脸，眼中有什么东西溶溶发亮。

这双眼睛成功让沈韵原本溢到嘴边表示劝告的话重新收口，她像个父亲拍儿子那样拍了拍谢竹霄的肩膀，打算下次再找时机劝告。

谢竹霄却叫住他，将手里一个厚厚的信封交给沈韵。

“这是什么？”沈韵好奇的问。

“钱。”谢竹霄说。“这是我最近帮奥数机构做题赚的钱。”

沈韵并没有打开信封，问他：“需要我帮你存起来吗？”

谢竹霄说：“怎样都可以，妈，我想多存点钱，那时候，要是有机会，我们再一起去江城......或者别的地方。”

沈韵浑身一怔，原来谢竹霄之所以不愿意去一中，是真的怕扔下她一个人在丁溪镇生活，而且，他还有这样的打算。

沈韵感觉自己的眼睛有点酸涩，一时间千言万语涌到心头，却挑不出一句能说出口的。

“好......你赚钱会不会很辛苦？”

“还好，做做题而已。”

走出房门，回身关门的时候，沈韵想起了谢竹霄齐她腿高时问过她的话：“妈妈，我是你的累赘吗？”

那时候她所在的工厂刚刚停工，她正在为生计问题急得团团转，谢竹霄却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一下子就把她问懵了。

谢竹霄懂事之处在于，他从来没问她要过父亲，却一度以为他是自己的累赘。

其实......是我拖累了你。

沈韵在星光下的院子里站了一会儿，觉得肩头有些凉，就独自走进了卧室。

关于谢竹霄要不要去一中的事只好先搁置下来了。

.

转眼间半学期过去了，期中考试如约而至。

江初意一觉醒来，发觉地中海小老头已经站在讲台上了。

有了上次的经验，他再也不敢造次，赶紧正襟危坐。却不想今天是怎么也逃不过的，没坐两分钟，他就被提溜起来了。

“江初意，70分，不及格。”

原来今天是出成绩的日子。

江初意上讲台领了卷子，回到座位上，刚要坐下，地中海小老头就说：“这节课，凡是不及格的都给我站着听。”

江初意算是领会到什么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他认命的站好，开始端详卷子上的红叉，等下课铃即将打响的时候，他已经将那些红叉改成了各式各样的图案，有车轮、有弓箭、还有奇怪的人脸。

卷面已经脏的不成样子，他却自得其乐。这时，一张字迹工整卷面清洁的试卷从前桌滑进了他的视野。

“这是这次的满分答卷，你们都好好观摩观摩，没有人家的脑子，有人家的整洁也好。”

地中海小老头的解说恰如其分的响彻在江初意的耳边，江初意拿过试卷观摩了起来，越看越举得这字迹够熟悉，一看名字果然，不是谢竹霄是谁？

江初意指着卷子上谢竹霄的名字，对同桌说：“这个人我认识。”言语间尽是骄傲。

同桌果不其然比较吃惊，“你认识谢竹霄？他很厉害的，这次又考了年纪第一。”

江初意嘿嘿嘿的傻乐起来。

等下课铃打响，谢竹霄的试卷已在江初意所在的班级传阅了一遍，江初意拿着卷子，走到了地中海小老头的面前。

他比小老头高整整一个头，但小老头因为总是板着脸，气势上还是盖过他很多的。

“老师，这个人我认识，这份卷子我拿去给他吧。”

小老头以严厉的视线扫射着他，故意拿着劲，过了十几秒，才开恩似的说：“可以，既然认识人家，就好好跟着人家学数学，你看你考的那点分吧。”

末了一句话真是相当不好听了，饶是江初意再怎么没心没肺，这话终究还是砸在他心里了。原本他想捡点老师都爱听的话说说，讨个乖巧的形象，想说话的冲动却生生被砸没了。

小老头走了，江初意拿着谢竹霄的卷子站在原地没动，忽然察觉脖子被人一把搂住了，回头一看是何子林。

“怎么啦？我们小意宝贝，这是挨训了？”

江初意说：“还用说嘛？”

何子林却若有所思的抚摸着下巴，说：“其实感觉自从你有了那次吞纸的壮举以后，地老师就有点冷落你了，他是不是上课从来不找你回答问题？”

江初意低低的嗯了一声，思绪飘了起来，不找自己回答问题，这不是好事吗？谁希望总是被老师提起来回答问题？

可是让何子林这么一说，他心里也怪不是滋味的。

虽然他给自己的定位是差生，但是并不想当那种惹老师仇视的差生。

无论如何，卷子还是要送的。

江初意将谢竹霄的卷子折好，顺便把后座女生送给他的小零食拿在手里，打算一齐送给谢竹霄。

江初意刚到一班的时候，发现一班教室出奇的安静，他还以为班里人上体育课还没回来，仔细趴在窗户上望了望，才发现他们班在开班会，站在讲台上的人是谢竹霄。

少年身形修长如竹，脸上的表情不骄不躁，从容不迫的做着演讲，却似乎比那些感情饱满，激情四溢的演讲家更能抓人眼球，这一点可以从听众脸上的表情观察出。

听众，包括老师在内，似乎全部都被少年身上的光摄住了，他们专注的忘记了呼吸似的。

正在跑神的是时候，台上的人仿佛与他心有灵犀，忽然朝着江初意的方向看了一眼，江初意很惊喜，咧着嘴回了个傻笑。

江初意独自看得投入，却不知道他的举动竟引起了走廊上其他同学的竞相模仿。

——他们早已听说了年级第一的样貌是独一份儿的，心中又是期待又是好奇，想一睹英容，于是纷纷趴在玻璃窗外窥视。

门外的人越聚越多，人声接近鼎沸，终于惊动了门里的人，陈春会让班长出去驱散大家。

女班长从后门出来，气势汹汹：“你们能先走开吗？我们班在开会呢。”

江初意如梦方醒，他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见是一个高挑的女生，扎着高高的马尾，皮肤不白但是眼睛又大又圆。

在女班长的强大气场之下，人众渐渐散去了，独留江初意坚守，于是女班长最终将视线对准了他，凶巴巴的下着最后通牒：“还不走？”

江初意本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原则，将手里的卷子举过头顶，宣布着自己的与众不同：“我来给年级第一还卷子。”

女班长淡淡斜了他手里的试卷一眼，伸出一只手说：“把卷子交给我就可以。”

江初意怔了。

他挠了挠头，装作随意的说：“我亲自给他吧，正好我还有点事找他。”

女班长对江初意其实是有印象的，因为江初意老来找谢竹霄。但是，想了想，她说：“老师说谢竹霄可以讲到下节课上课之前，他一时半会应该没时间见你，你先把试卷给我吧，我代你转交。”

“哦......”

这个课间，江初意没有见到谢竹霄，按理来说，这是非常正常的事情，可是江初意竟然感到了失落。

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着被自己画的乱七八糟的数学试卷，内心郁闷：考个试，人就被分成三六九等啦？怎么感觉他现在见趟谢竹霄就跟进宫面圣一样不容易呢？

今天的课所有老师都在讲卷子，所以晚上的作业也和卷子有关系：罚抄 改错。

其中罚抄是专门针对语文默写的，一共十道默写题，错五个以上把这次考过的所有古诗的原文抄三遍。

江初意恰好错了五个。

他心情沉重的收拾书包。

其实他可以选择不抄的，毕竟不配合老师工作是每个差生的基本责任，但是吧，他已经是个被数学老师仇视的差生了，不能被语文老师也仇视。

收拾好书包就下了楼，去一班找谢竹霄一起回家。

和往常一样，一班还有人在学习，谢竹霄在给同学讲题。

江初意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进到人家班里，大喇喇的找个谢竹霄旁边的位置坐下，而是不尴不尬的站在教室门口，门神一样挺着，望着远处出神。

谢竹霄似有所感，抬头看了他一眼，对一旁孜孜以求的同学说：“今天就先到这儿吧，明天再说，我要回家了。”那同学失望的走了。

“走吧。”江初意听见有人这么说了一句，才回过神，谢竹霄修长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他身后。

“好。”江初意勉力笑了一下，跟在谢竹霄后面，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校门，起初一句话都没说。

天际几只白鸽飞过，江初意顺势感慨：“只有鸟是自由的。”

谢竹霄早已察觉到他心情不佳，就顺着他的话嗯了一声，表示同意。

江初意继续说：“起码不用考试。”

这下谢竹霄立刻就知道了江初意正在因为什么而心情不佳了，他默默注视着江初意，见江初意脸上是少有的困惑和无辜，旁若无人的喃喃自语：“成绩真这么重要吗？奶奶明明说健康才是最重要的。”

谢竹霄犹豫着，最终认为还是不能放过这难得的，有利于促进江初意觉醒的时刻，就婉言：“你已经很健康了......”

他话还没说完，江初意立刻打断他：“我马上就要不健康了。”

“我被罚抄了古诗，今晚肯定得熬夜，熬夜多不健康？”

“......嗯。”

于是谢竹霄又听江初意鬼扯了一路。

晚上，两人同桌写作业，谢竹霄的作业大部分都在学校完成了，原本是要做点课外题的，但是因为要帮助江初意改正卷子上的错题，就没把课外题拿出来，最终他给江初意讲了一晚上的错题。

江初意因为不想辜负谢竹霄的辛苦，听的很认真。他想起了今天地中海小老头的话，就随口对谢竹霄说：“今天我们地老师一听说我认识你，让我跟着你好好学数学呢。”

谢竹霄认真的看着他，问：“你愿意吗？”

“哈哈哈哈”江初意嘻嘻哈哈的，“当然不愿意。”他还自以为是的补充了原因：“我不想你太辛苦。”

谢竹霄有点无奈，但也习以为常，正要继续讲下一题，忽听江初意小心翼翼的问他：“你不会因为我学习不好就看不起我吧？”

谢竹霄手里的动作一顿，抬起头对上江初意的视线，在那看似坦然的双眼里，看到了几分紧张和害怕。

他的心口一软，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今天早晨明明从窗户上望见我了，怎么没有进班里来找我？”

江初意不想承认他是被赶走的，就随便编了个理由：“我还有事。”顺便反将一军，“问这个做什么？你不会是在等我吧？”

谢竹霄却坦然：“是”。

江初意错愕一秒钟，“等我干嘛呀......”

谢竹霄问他：“你会因为我学习好而看不起我吗？”

江初意斩钉截铁：“怎么可能！”

谢竹霄说：“我也‘怎么可能’。”

江初意好好反应了一下，才知道谢竹霄在回答他最开始的那个问题，他眨了眨眼，终于笑了，谢竹霄也很快慰。

讲完题已经快十一点了，谢竹霄先去睡觉，江初意开始抄古诗，抄到十二点钟，他就趴桌子上睡着了。

谢竹霄是凌晨两点钟醒来的，视线所及，首先就是趴在桌子上的江初意。

他走到书桌旁，捏了捏江初意的耳垂，轻声呼唤他的名字。

江初意悠悠转醒，脑子却不甚清楚，嘴里嗡嗡音音的说着什么，仔细一听，发现他在喊谢竹霄“哥哥”。

这是以为自己回到小时候了。

喊完又重新闭上了眼睛，谢竹霄只好再次拍醒了他。

“去床上睡吧。”

他的语气温柔，像是在哄不听话的小朋友，眉眼低垂，尽是耐心之色。

这幅模样大概是那些认为他高冷的同班女生怎样都想不到的。

江初意半梦半醒间唯一的感知是谢竹霄在他身边，这个认识让他顷刻间被安全感包裹，几乎是对方说什么他就听什么，于是，他很快就上床躺好，再次坠入黑甜的梦乡。

谢竹霄把台灯调暗，伏在书桌前，继续着江初意未竟的事业，直到凌晨四点钟才彻底完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