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南半球的日落(二)

“你确定不需要我和你一起飞印度吗,我们的董事聘用协议已经签订了吗?我们控股后的变更协议你有给他们看吗?我需要在收购完成的第一时间影响他们的运营,这些变化在款项到帐前就要开始落实,包括他们今年的预算也要审核。”

只见身穿修身的白色西装的年轻女人站在能够俯瞰纽约的落地窗前,蓬松的金发垂在肩头,阳光穿过写字楼的窗户洒在她的身上,显得格外耀眼。此时她的手里拿着一沓材料,皱着眉与一侧站着的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交谈着。

“是的Lily,上周已经发给他们看了。我的提议是这样的—”男人有条不紊的解释着具体方案,“到时候我们随时电话联系,有任何问题我会及时告诉你。”他双手放在腰间,半开玩笑道,“如果你这次不放一个假好好休息,你会让我为我过去一年请的年假感到愧疚。昨天你的助理跟我说你去年的365天里有280天都在出差!”说话的人是Green基金股权私募部门的总负责人James Carter。

不久前,Green基金成功完成了第五期基金的募资,将基金的总资产管理额提升至百亿美元,使其成为历史上募资最快的基金之一,在总资产数额上更是达到了与Keith等知名基金的同一水平线。

这不难理解。“如果有人能在两年之间使我的投资翻十倍,我毫不考虑就会把我的存款交出。”知名投资人在纽约时报的金融栏目如此评论道,“杠杆收购不是新的概念,但是用这样的投资模式建立基金Green是第一家。你可以看到它的成功为这样的投资模式创立了市场,越来越多的基金都开始做同一件事。这也吸引了大量的投资人,甚至最保守的留本基金都投资了Green。在我看来Lilith Green是我们这个时代最成功的投资人之一。”

无论是近期Moli Energy十倍的回报率还是成功的第五期基金的募资,Green基金无疑都是风头十足。

如果是他,James想,他或许会跟他的妻子去Napa Valley的酒庄待上一礼拜,庆祝如此大的成就。然后他会缓步放手,将公司交给手下的人管理,让公司进入自然的良性增速和循环。

但是Lilith一点松懈的迹象都没有。James看着手里的提案,不但没有松懈,她像是疯了。

Lilith确实很焦虑。

很多人问她像机器一样年复一年的连轴转的动力在哪里。

她揉了揉酸涨的太阳穴,眼神并没有聚焦在面前的文件上。她在想昨晚的梦。

每当她快要忘记自己比常人多出来的一段人生记忆和来自未来的体验与视角时,她总会在梦里无比真实的体验那一段人生。这就像一道警钟,提醒她眼前的一切终将会导致怎样的未来,如果她不为之做出改变。同时,她无比清晰的看到了现实的荒谬性。在这种时候她会十分认同笛卡尔—她无法区分梦境与醒来后的世界到底哪个才是现实。而“现实”的定义,她想,在她的经历下或许早已瓦解,以至于“什么是现实”这个问题或许本就不成立。所以她没有办法向任何人解释她的感受或者行为的动机。

昨晚她又梦到了Michael。

她清晰的记得梦中的自己隔着手掌大的屏幕目睹男人的一颦一笑,他那温和到令人心疼的模样。而同一时间,新闻头条却充满了对他的侮辱谩骂,以“Wacko Jacko”为标题的报纸和充满讥讽的言论铺天盖地,压迫到令人喘不过气。

她在半夜从梦中惊醒时一身冷汗,几乎无法分别自己身在何时何地。直到她从保存的电话语音留言里清晰的听到男人温柔轻快的嗓音时,世界才重新恢复光彩。她想,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眼睁睁的看着历史重演。

因此即便知道Michael会加入Mauritius度假一行,她也差点在最后一秒决定退出—如果不是James极力劝阻并建议她适当给予下属一些信任。她明白即便24小时连轴转也做不到事事亲力亲为,可是同时她也知道,要想跑赢历史,她在一盘世纪棋局里一步都不能走错。

从洛杉矶到Mauritius没有直飞的航班,所有人定在迪拜机场汇合,再搭乘私人飞机前往Mauritius。

Michael到的时候不少人已经登上了飞机,他扶着拉杆箱向舱内望去,吧台一旁的沙发座上聚集了包括Mick Jagger,Jerry Hall,David Gilmour和David Bowie在内的一众歌星和名流。此时他们在大声谈笑着,而坐在其中一侧的沙发末端的Lilith Green却单手撑着下巴一言不发的盯着不远处的地面出神。

这是他第一次在女孩一贯神采飞扬的精致面庞上看到疲惫的样子。

“Michael!”Mick的伴侣Jerry Hall第一个看到他,她招着手站起身,他注意到她修身的裙子凸显出的微微隆起的小腹。

“Jerry,”他走上前吻了吻女人的脸颊,“恭喜你和Mick即将迎来你们的孩子。”男人漂亮的眼睛里流露着欢喜,“你们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吗?想好名字了吗!”

“是男孩,”Mick从背后搂住Jerry,他侧头吻了吻女人,继而将下巴放在女人的肩膀上,“距离他出生还有5个月的时间,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去想他的名字。”

“她根本看起来不像怀孕5个月的样子,”Tina Turner在一旁感叹,“我当时在她的阶段肚子像个气球!”

Michael在与众人笑闹寒暄之间被引到另一侧沙发末尾的空位,在Lilith Green的正对面坐下。

坐在女孩身侧的David Bowie刚要说什么,便注意到Michael目光在女孩身上格外长的停留。他一蓝一棕的眼眸顺着他的视线转头看过去—“Lily你今天格外的安静!”像是这才注意到女孩的反常,他不由得惊呼出声。

“Hmm?”女孩失焦的眼神终于从地面的一处抬起,她对上身侧男人漂亮的异色眼眸,愣怔了片刻,“Ohh,”她单手遮住半边脸,“我只是很累。我今天和律师开了8个小时的会,我感觉现在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

“我需要帮你进入度假模式!你想喝点什么吗?Scotch?Negroni?”说着,David站起身,消瘦的身形让阔腿裤在他身上显得十分宽松。此时他半弯着腰凑近女孩,棱角分明的脸庞格外的俊美。

Michael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打转,神色不明。

“任何便宜又简单的东西—”她撑着额头,“Rosé好了。”

“Rosé?!”David拔高了音调,审视般的盯着她,“You're such a woman!”

女孩像是被气笑了,她歪着头,指尖仍然抵在前额,“或许这对于你来说是个新知识,但是从我出生起我就没有一刻不是。”

“哈哈哈!这才是我认识的Lily!”听到女孩流露出往常一样调侃的神情,男人伸出手拍了拍她金色的发顶,“亲爱的我不会让你沦落到喝什么Rosé,”他走向吧台,倒满了一杯Guinness,又将装满Whiskey的烈酒杯直接扔进了啤酒杯里。他端着满满一杯淡黄色的酒走向女孩,“你需要的,Depth charge。”

她皱着眉,从男人手里接过在短短几步的路途中已经洒出来不少的酒,“这是什么?看起来很危险。”

“我记得在我小时候经常看到Joseph这样做,他管这个叫Boilermaker,不知道是不是黑人的叫法。”Michael在一旁细声说道。

“Boilermaker是将Whiskey倒进啤酒里混合,但是如果你直接把烈酒杯扔进去,那个是Depth charge。”一旁的Mick听到他们的对话,探过身子解释道,“爱尔兰有一种做法是Guinness加Bailey‘s,那个我觉得比加Whiskey好喝。”

女人抿了一口酒,随即皱起了脸,“我不行,这个太难喝了。”注意到Michael好奇的眼神,她将酒杯递上前,她放缓了语调,轻声问道,“你要试试吗?”

见Michael接过酒杯,她站起身走向吧台,“我还是宁愿直接喝Whiskey。”她将David刚才打开的Whiskey倒进烈酒杯里,仰头一口灌了下去,“它能安抚你的神经,让你尽快入睡,第二天还不会有宿醉的感觉。”说着,她又将烈酒杯加满,“这正是我需要的。”

她端着杯子,重新做回到Michael对面的沙发上,“我今天上午见了你推荐的心理治疗师。”她看向身侧的David,像是聊天气一般随意的说道。

“你去了?谢天谢地,我终于说动你了。”男人瞪大了颜色不同的双眸,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女孩,“你觉得怎么样?”

“Well,我是说,”女孩仰头将手里端着的Whiskey灌了下去,“我很难解释,但是我应该不会再去了。”

“为什么?你觉得没用吗?”David坐直了身体,有些不解。

女孩张了张嘴,犹豫了片刻,才开口解释道,“她问我最近困扰我的事情是什么。”

“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太多了,我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讲起。”

Michael轻笑出声,看起来听的十分专注。

女孩抬头与对面年轻的歌星对视了片刻,笑了笑,继续说道,“然后她就问我当时脑海里第一个出现的最大的困扰是什么。”她顿了顿,“她强调让我说实话,所以我就如实说了我最大的烦恼。”

David将手放在翘起的大腿上,优雅而认真,“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不知道要不要铤而走险做短油价。”

“You did not!”David听闻后挑起眉毛张大了嘴,像是在看一个疯子一般盯着女孩。

Michael捂着肚子大笑出声。

“这是实话,”她加快了语速辩解道,“如果我押对了策略,这会在一夜间带来十亿美金的盈利。而如果我赌错了,亏损是没有上限的…”她摊开手,耸了耸肩,“所以我就和她讲了一遍我对市场的分析以及我认为实际上这就是一场赌局。然后我就问她怎么看,因为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是真的很焦虑。”

David看她的眼神已经不能用荒谬来形容了。

“那她怎么说?”Michael一边笑着一边问道。

“…她说建议我去找专业的金融顾问。”她叹了一口气,“但这就是问题的根本。我本身就是我们基金投资人的金融顾问,我是决策者,我必须信赖我自己的判断而不是别人的。”她单手拖着下巴,手肘撑在翘起的一条腿上,神情有些无奈,“总之,这个咨询让我觉得我们互相浪费了对方生命中的一个小时。甚至让我的焦虑更严重了,因为她让我觉得我甚至都不能作为一个合格的患者接受帮助。”

“My God,”David翻了个白眼,“听着,Lily,你真的非常需要利用这个假期好好休息,我都无法想象你是怎么做到以这样的状态像机器一样连续无休的运转。”

她搓了搓脸,“Yeah我真的很累,我打算利用飞行时间好好睡一觉。”

她话音刚落,只见Mick半跳着从机舱前端走向他们。他一手撑在吧台上,笑容溢满了整张脸。“三,二,一,”他的手配合的比划着数字。在他数到一的时候,一阵强劲的吉他旋律从飞机的广播中传来。

是Whole Lotta Rosie,她最爱的AC/DC的歌之一。

“Jesus,”Lily头疼般的捂住了额头,“这真是个好的安眠曲。”

“Come on!”Mick拉起Jerry和一旁坐着的Tina,“假期一定要以rock n roll作为开始!”他拉长了尾音,大喊的嗓音勉强盖住了震耳欲聋的旋律。

Lily在两杯Whisky下肚后昏昏欲睡的状态此时像是被强行唤醒了一般。她原本没有想加入随着音乐大肆摇摆身体的歌星名模们,但是当Mick半蹲在她面前,大喊着“Whole lotta woman”的时候,她控制不住的扬起嘴角,随着众人一起喊着歌词,跟着节奏晃动着。

而此时Michael拿起不知从哪里来的铅笔,随着鼓点敲击着舱内的硬板面,律动性强到仿佛他已经与歌曲融为了一体。David Gilmour更是直接从行李架取下他的吉他,跟着熟悉的旋律在没插电的吉他上小声炫着技。

摇滚的魔力就是能够在刹那间让你忘掉一切烦恼,将你带到你从未去过的地方,体会从未感受过的快乐。当你被一众天才音乐家环绕,大家一起分享对音乐的热爱,你会感到你的血液仿佛在沸腾,仿佛你的生命在此刻被赋予了意义。

“我和Bowie做了一个项目,”在歌曲进入尾声的时候,Mick向在座的一种人大声宣布着,“在下半年会以录影带的形式公开,但是歌曲已经录好了。你们是第一批听众!”

紧接着,随着一声清脆而响亮的口哨声,机舱的音响内交替传来Mick Jagger和David Bowie没心没肺的呐喊声—“Tokyo,South America,Australia,France,Germany,UK,Africa。”他们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呼喊世界各地的人群,听起来快乐的无与伦比。

Lily的嘴角不断上扬。接着,她无可奈何般的长叹了一口气,低喃了一句,“看来今天的补觉计划是彻底泡汤了。”

她知道这首歌,大名鼎鼎的Dancing in the Street。

记忆中未来的自己在每一次听到这首歌时都会无比羡慕20世纪的自由和澎湃。闭上眼睛,她仿佛此刻正飞驰在加州穿插在连绵的山脉和阳光下金灿灿的大海之间的公路上。那是梦中的自己能想象到最接近自由的状态。

而此刻她睁开眼睛,支撑她生命的重量的明星们在狭窄的机舱舞动着,共同分享着庞大而纯粹的爱和激情。

Mick和Jagger与录音毫无差异的大声合唱着,他们此刻半搂着对方,脸靠的很近,像极了这首歌的录影带所呈现出来的样子—堪比腐圈美学的经典之作。

而Michael正在不远处和抱着吉他的David Gilmour低声交谈着,隐约能通过分辨不清的字句和短语猜到他们在讨论Pink Floyd上一张专辑The Final Cut里面用到的合成器。

当两人的和声唱到“Every guy,grab a girl”的时候,Mick握住了Jerry的手,带着她转了一个圈。同时,David蹦跳着来到Lily的面前,也搂着她的腰将她带进了人群中央。她大笑着回抱着金发的摇滚巨星很快加入了人群,与众人一同舞动着。因此她也没有看到在David来到她面前的同时,Michael向她伸出的手以及邀请的眼神。

这场闹剧是在Katherine Hepburn登上飞机后被女演员义正严辞的勒令停止的。

“你们都不是20出头的年轻人了,理智一点!”她说完又指着沙发末端的Michael和Lily,“除了他们两个在年龄上还值得被原谅。”她环视眼前几乎撑起半个音乐圈的众人。Michael依旧是年纪最小的歌星,却再也不是能随便被称作“a black boy”的年轻人。

停顿了片刻后,她操持着东部口音继续说道,“Jerry怀孕需要休息,我这个老人也受不了这么高分贝的声音。”

与她同行的Jane Fonda此刻翻了个白眼,夸张的摊开手,摇着头说道,“我猜所有人都要听你的,大家长!”

尽管在假期最开始的飞行途中每个人的状态和时差都十分迥异,在踏上Mauritius海岛的那片土地的瞬间,一切的疲惫都被他们抛在了脑后。

印度洋浅绿色的海水在阳光下泛着金光,温柔的拍打着白色的沙滩。炎热的空气中偶尔有海风吹过,微微晃动着随处可见的棕榈树。由于是火山喷发形成的岛屿,除了沙滩和平坦的被当地居民用来种植甘蔗的耕地,还有横跨大半个海岛的连绵的山丘。

Green基金投资的五星级度假村式全包酒店位于海岛西北部的Grand Baie。此时因为是酒店尚未正式对外的试营业期,除了他们一行人,只有少数酒店员工和服务生。

他们穿过酒店奢华的长廊,随即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空无一人的私人沙滩。沿着海岸线,用甘蔗叶做的灰色圆形遮阳篷和躺椅整齐的排列着。

Michael在后来回忆这短暂的大半周度假时光时,将它描述为“充满魔力的”。在撰写他的自传的过程中,他透露给他的编辑说那是他第一次真切体会到友情。“你时刻被一群人包围着,并且你可以信任他们,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们不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也不在意我是Michael Jackson。大家都只是想一起度过愉快的时光。那感觉棒极了!”

遗憾的是,无论他的编辑多么想加入这段内容,最后还是被他的经纪人Frank否决了。他认为这一段太容易被媒体断章取义的联想到“集体嗑药”或者“性派对”,而无论哪一个都不是什么好名声。

Frank的猜忌并不全无道理。

粉丝与媒体好像竖起了一道无形的墙,将好莱坞明星与普通人隔开。痴迷与执念的情绪将明星们变成了一个个完美的化身,同时也将他们妖魔化。就像比如你有一个养了很多动物的朋友,你会称他为一个热爱动物并且有爱心的人,但是如果他是Michael Jackson,他就变成了媒体口中的“怪胎”。

然而好莱坞明星们也是人,在那些疯狂背后,有的时候那个最朴素的答案反而才是真相。

比如这个众星云集的度假实际上单纯而美好到了老少皆宜的程度,甚至Michael没有停止创作,Lilith Green也没有停止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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