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玉婷在府中本就威望颇深,又来了昨天那一遭,府中下人风声鹤唳,生怕这把火烧到他们身上。
车马司的下人一听董玉婷要出去,连忙牵了最矫健的一匹骏马出来,为它套上车架,趁着董玉婷还没出来,将马车停在李府正门口,骏马拴在瑞兽拴马柱上。
钱管事又选了几个还算孔武有力的护卫同行。
他们往那儿一站,管事心虚的摸了摸鼻子,没办法,武艺高强、高大威猛的护卫都被派去了幽州找大老爷的下落,这没被派去的,就是歪瓜裂枣了。
担心董玉婷会生气,钱管事忧心忡忡,不时的往那扇朱红色的瑞祥广亮大门上看。
门口的醒狮雕像极具威严,怒目圆睁,露出一嘴锋利的牙齿,仿佛能听到它在耳边嘶吼的声音。但在管事眼中,却还不如不怒而威的董玉婷来的吓人。
巳时,董玉婷携秋荷春月出了精致的垂花门,转过影壁,跨过门槛,踏出大门。
钱管事身体一抖,忙笑着迎接:“夫人小心。”
董玉婷目不斜视,踩着上马石进到马车,秋荷春月紧随其后,一左一右坐到她旁边稍矮一点的榻上。
管事放下绣着竹林松鹤纹样的车帘,暗暗松了口气,给站成一排的护卫使了个眼色,他们一溜儿烟的骑上马车后的四匹马上。
车夫憨厚的声音响起:“夫人,您坐好了。”
董玉婷淡淡的“嗯”了一声。
到宝光寺要花上一个时辰的时间,董玉婷闭目养神,思索着事情。
李家兴盛靠的是李凌川做官,原主家兴盛则靠的是世袭的爵位。
原主祖上随开国皇帝建功立业,封了永乐侯和二品大官,可随着一代不如一代的子嗣,永乐侯渐渐只剩下了空有名声的爵位。
在外人看来,永乐侯府已经没落,而在他们本人看来,却并不这么觉得。自开国以来,封爵位的除了陪开国皇帝打下江山的那些人就再无其他,因而这些人一直以有从龙之功为荣,自觉与他人不同。
原主在这样的环境中养成了孤高自傲、十分要强的性格,因此一嫁进李府,便迫不及待的要把持中馈。
李府虽不是百年世家,但老太太能养出做了二品大官的李凌川,自然也并非等闲之人。
原主吃了几次暗亏,不敢再小瞧老太太,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要原主就此服输也是不可能的。
她就像一颗有棱有角的砾石磨成了圆滑的鹅卵石,原主后来表面的性格可以说是老太太一手调教出来的。
董玉婷又想到了请空明大师这件事,忽然发觉这件事还真只有她能做。
乾元朝佛教盛行,这位宝光寺的空明大师更是去过皇宫,给皇帝解惑过。
相传他无父无母,生于荒野,幸得人所救,后长到五岁时才开口说话,说的第一句便是佛家真理,养他之人大惊,带他去寺庙相看,被高僧说是佛子转世,自此留在了寺庙之中。十岁时他编写《无量众生十方法界清净妙法藏经》,名声大噪,引得皇帝召他入宫,一番对话之后,皇帝大有所悟,称:“佛子大智,名不虚传。”
自此,空明大师的名号响彻京城,凡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若拜佛必去宝光寺,若能得空明大师解悟,便再好不过了。
当然,空明大师也并非谁都见,以他的话来说,就是讲究一个“缘”字。
董玉婷不屑的想道,你的缘分都只在这些达官显贵的人之中吗?
而之所以老太太让她去,是因当初救这位空明大师之人,乃是原主的祖父。老太太让她去请空明大师,未尝没有暗示她挟恩去请的意思,毕竟先前老太太也未能见空明大师一面,与他“无缘”。
脑袋里想着事情,时间一会儿就过去了。马车稳稳当当停在宝光寺山门口,秋荷春月先行一步,在地上放了个小杌子,扶着董玉婷下马车。
董玉婷是个无神论者,但到了寺庙这种地方也会象征性的拜拜,保佑事业顺遂,家人身体平安健康。
宝光寺曾经并不起眼,门可罗雀,哪里像现在这样香客络绎不绝。
还未进去,就听袅袅钟音回荡在山间,激起林中鸟儿腾飞。
董玉婷抬头望去,山门之后,金灿灿的阳光照耀在大雄宝殿青灰色的琉璃瓦片上,显得宝光寺金碧辉煌、流光溢彩。一缕淡薄的烟雾从寺庙中直冲天际,线香点燃后的气味扑面而来,将身上用桃花制成的香露气息淹没,她不禁严肃了几分,抬腿踏上石梯。
佛家要普度众生,平民百姓也可前来,不过身份显贵之人不愿与他们一起礼佛,住持特意开辟VIP服务。
眉清目秀的小僧人瞧见一行人簇拥着董玉婷而来,连忙上前,有模有样的说了句:“阿弥陀佛,施主可要去清净的地方礼佛。”
董玉婷用一样的动作,手掌立起,回复他:“嗯。”
小僧人转身为他们带路,带他们穿过大雄宝殿,这里是所有人都能进来的主殿,释迦摩尼佛像庄严的矗立其中,虽然人人都很安静,但人一多未免就显得拥挤。
大雄宝殿后是其他配殿,虽然修葺的不如大雄宝殿宽阔,但胜在清净,里面也摆放着佛像,来往的香客并不多。
春月和秋荷是土生土长的土著,一进配殿,脸上的表情就僵住了似的,嘴巴绷成了一条直线。
董玉婷磕头三次,照旧许了自己能回去的心愿,然后让秋荷添了香油钱。
小僧人面不改色的收了放着银裸子的钱袋,温和的说:“施主心怀善念,佛祖必会保佑施主阖家平安。”
董玉婷笑笑,接受了他的祝福,随后问道:“不知空明大师现在是否在庙中?”
小僧人一天到晚能听到这个问题十几次,熟练的回答道:“若施主与空明大师有缘,自然而然的就会见到。”
他这句话敷衍过很多人,其他人听了这话也不会再追问。
董玉婷保持微笑道:“麻烦转告空明大师一声,就说永乐侯府董玉婷来了。”
多的也不肯再说,要是这位空明大师知道感恩,不用再请就会来见她,要是冷心冷肺,那她也没有办法。
她如此自信肯定的说,小僧人也迟疑了下,莫非她大有来头?他暗暗猜着,嘴上答应了董玉婷的话。
趁着小僧人去请空明大师,董玉婷带春月秋荷走出配殿。护卫手中持着刀剑,不便跟随进入,一直在外面等候她们。
宝光寺经工部修葺过,建的庄严肃穆又气势恢宏。庙中除去大雄宝殿和其他供奉神像的配殿,还造了一处风景别致的园林。
董玉婷站在园林之外等小僧人。
秋荷抬头望了眼明媚的春光,劝道:“夫人,不如回配殿等空明大师。”
董玉婷先前养病,在屋子里闷坏了,就算府邸很大,可也只是大一点的牢笼,好不容易出去一趟,董玉婷自然不想再进那小配殿,吩咐道:“春月,你在这里等着,若是空明大师来了,你再来寻我。”
小僧人迟迟不回来,董玉婷便想四处转转,和秋荷一起往园林中走去。
曲折的鹅卵石小径蜿蜒至重岩叠嶂的假山深处,两旁种植的花草树木生机盎然,掩映住园林中精致的亭台。
董玉婷慢步走入园林中心,一个用青砖堆砌起来的宽阔水池出现在她的视野,还未靠近,水中的金鱼便像炸开了锅一般争先恐后的浮出水面,张着嘴巴等待食物投递。
金鱼向来有好的意头,秋荷看到这一幕,脸上绽放出愉悦的笑容,但听到董玉婷的一句话,她的嘴角还是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真是肥大。”董玉婷赞叹道,“回去让厨房做道鱼羹好了,里面再放些新鲜白菜和虾米。”
秋荷谨慎道:“夫人,佛家重地,在这里提会不会不太好。”
董玉婷朝她眨了眨眼睛道:“我心中有佛,佛祖不会和我计较的。”
几个家仆打扮的小厮一人捧着一个赤铜瑞麟盆走到池边,将盆中的东西倒了进去,瘦小的鱼苗流入更宽大的水池,自在的徜徉而去。小厮又取出一把鱼饵,扬手一抛,星星点点落入清澈的水中,水面顿时沸腾起来。
“这是在做什么?”董玉婷疑惑道。
“这是放生池。”
董玉婷转头看去,一个老僧人手中拿着一个扫把,和善的给她解答。
“无缘大慈,同体大悲,他们不忍鱼儿为人所食之命,便将它们放生,为自身积攒无量功德。每年佛诞日的时候,信众就不在这里放生,而是在烟霞湖放生,施主到时可以一去,做些善事消除自身业障。”
董玉婷勾起嘴角,瞟了眼几个离去的小厮,问道:“不是我亲自放,功德也能算在我头上?”
老僧人微微一笑:“心中有佛,是不是自己放的又如何?”
董玉婷噎了一下,不曾想她和秋荷的对话被老僧人听了去,顿时生出一种打自己耳光的感觉。
老僧人长叹一声,目光扫过董玉婷不以为意的脸:“施主听我一句劝,若有空闲,多做善事,好消除身上业障。”
“大师,您这话什么意思?”秋荷听了这话,紧张兮兮的问老僧人。
董玉婷眉心微蹙,任谁也不想听别人这样诅咒自己,她刚想张口驳斥,忽然愣住,莫不是在说原主?毕竟以她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原主做过的恶事也不少。
狐疑之际,她注意到老僧人的眼神一派清明,并非像老人的浑浊眼神,看的她为之一愣。
那目光仿佛能直击灵魂,看透人心,任何心思都无所遁形,她的心不由得狂跳起来,在那种眼神之下,她想起前世自己那份算是恶迹斑斑的工作。
董玉婷抿着嘴唇,安慰自己这老僧人不过是乱说罢了,人生在世,怎么可能一件错事没做过?老僧人这番似是而非的话,不过是想引起听者的心虚,最后让她多添香油钱才是目的。
“前生种种,犹如千丝业障将你缠身,若再不潜心向善,恐遭轮回之苦。”
老僧人一双锐利的眼神紧锁在董玉婷身上,声音像远处宝殿里传来的钟磬之声,不断回旋在董玉婷的脑海。
秋荷听出一丝不对劲来,皱眉凝视着老僧人:“你这人胡说什么呢?为何要咒我们家夫人!”
董玉婷冷冷道:“我不信这些,前生的因果前生已报,今生的我是个全新的开始。”
老僧人沉默良久:“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愿施主能恒持此心。”
“三天后,我会去往府上行法事,为李总督祈福,保佑他平安回来。”
说完这句话后,老僧人便悠然离去。
秋荷望着他的背影:“夫人,他这话什么意思?”
董玉婷也是一时没想明白,可她想到此番前来的目的,连忙问道:“秋荷,你见过空明大师的样子吗?”
秋荷摇了摇头,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夫人,难道他就是空明大师?”
“或许是吧。”董玉婷控制大脑不去想老僧人的话,转身朝园林外走去。
春月从屋檐下小跑着过来,撅着嘴巴道:“夫人,刚才那小僧人说他没找到空明大师!我们现在怎么办啊。”
温暖的春光照耀在董玉婷的身上,一股寒意却从她心头升起。
这时,刚才领她们进来的小僧人跑了过来,兴奋道:“施主,小僧刚才找到空明大师了,他说三天后会去府上。”
他是怎么知道的?她还没有说过自己来的原因。
空明大师见的人不多,会去府上做法事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小僧人是空明大师的头号迷弟,连带着对董玉婷一行人都有了几分好感,能和空明大师有缘的人,定是福泽深厚之人。
可他却忘了,高僧除了会见福泽深厚的人,也会见业障缠身的人。
董玉婷勉强笑道:“三天后,我会派人来接空明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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