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冷落

暮春将至,孩童趁东风放纸鸢,农人于田间播种,王氏族人修禊过后,开始忙忙碌碌地张罗起春日宴来。

春日宴原本为禊事所设,只是一场普通家宴。今年特殊是因为九小姐王姮姬会在春日宴上指出自己心意的郎婿,然后请陛下赐婚,定婚期。

春日宴重要,筹备起来千头万绪。首先要发出上百份邀帖,陈郡谢氏、颍川庾氏、龙亢桓氏的贵族都要到来。

九小姐成婚的十里红妆也该清点起来了,春日宴当日所着衣衫需由绣娘日夜赶工,保证一针一线不出差错。

王宅之中,一片忙碌之景。

文砚之住在阁楼中深居简出,每日吃下人送来的佳肴,偶尔到藏书阁借书,多数时间伏案苦读,篓子里的废纸都是他为王姮姬写下的药方,因有瑕疵又被否绝了。

王姮姬的情蛊已除得十之**,残量微乎其微,于正常生活无碍。

她劝文砚之不要那么辛苦,免得累坏了身子骨。

文砚之摇头,“此等造孽之物留在世间一日,便有无辜人受害。我需得结合婆婆的医术,研制出一张百治百灵的方子来,留予后世,让奸佞有所忌惮。”

王姮姬拿出手帕,为他擦擦额角的细汗,“偏文兄博爱,最有读书人的良心,谁都不如你一身正气。”

“郑贤弟看这里,”

文砚之微笑了笑,指着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此八种绝密药材,以特定剂量调配,可制成方便食用的丸药,日后再有受情蛊毒害着,随时服之。”

“目前还差一味最关键的,我苦思冥想没有着落。”

王姮姬认真瞧了会儿,医理奥涩,帮不上忙,只得从精神上鼓励他,“文兄慢慢思量,何必焦急呢,有的是时间完善这张造福万世的药方。”

文砚之本孤军作战,闻王姮姬温和体贴的鼓舞,抬首正好撞入她盈盈的眼波中,心里刹那下了一场雨。

“虽说治药为世人,终究是为了郑兄。毒素无论多少残余在体内,都会有损气血……”

他涩然将脸避过去,诚恳说,“我想让郑蘅兄健康无虞,身体没有一点点隐患。”

王姮姬一滞,轻轻握住他沾了墨迹的手,“多谢文兄。你如此相待,我也有一份礼物要送给你。”

文砚之触及她滑腻似酥的玉手,心跳怦然。

她续续说,“我想等春日宴之后,找个机会和爹爹说说科举考试之事,先小范围试行,当官需要先考试。”

文砚初登时瞠目,许久没缓过神来,“郑兄,当真吗?”

王姮姬点头。

文砚初嗓子哑了,一字一顿道:“你送我这份礼物,比救十次性命更令我感激。”

王姮姬撇过头去,有口难言。

铨选人才的大权在那人手上,废除九品官人法、引入科举制又动了士族的利益,纨绔子弟没法再捡官可做。

设想是这般设想,实际行动起来阻碍重重。她今日所言有背叛家族之嫌,吃里扒外。

哥哥们平日里,对她极好极好的。

她没法再说下去,模棱两可道:“嗯,我会……尽量。”

她支持科举考试制,完全因为文砚之这个人。

文砚之兴奋异常,扔下了笔,险些留下泪水。若天下寒门能得到公平对待,他一人入赘豪门又奈何。

三尺微命,一介书生,逆转了朝廷弊病,功绩足以记入史书。

他起身郑重拜了一拜,“我替天下千千万万寒门学子,深谢郑蘅兄。”

王姮姬将他扶起,太傻了,哪至于行这样的大礼。她展露笑颜,“也就只有这样能引起文兄注意力。”

从她进来到现在,他一直拿着笔,手不释卷,墨汁沾到衣上犹未察觉。

文砚初惭愧,在王家大宅之中他时刻战战兢兢,做点事情才心安理得。

尤其现在帝师在府中养病,他更如履薄冰,时时警惕着自己的行踪被发现,浓烈的惴惴之意。

他总觉得自己只是过客,暂时占了人家的。

·

书房内,王章秘密将王戢叫过去。

王戢面如土色,浑身颤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爹爹与姮姮当真要这般做?这般……忘恩负义。”

王章肃然道:“住口。”

王戢失声,拳头仍死死握着。

毁婚是小,薄情寡义是大。

那日江州医者的诊断结果,琅琊王送的药绝无半点问题。

琅琊王不计前嫌,在他帮姮姮设套陷害后,仍在箭雨中扯了他一把,保住了他的右眼,义薄云天。

王氏失手杀了先帝时,琅琊王冒天下之大不韪以皇族身份站住来,力挺王氏,帮家族洗脱了弑君的罪名。

在江州时,琅琊王为王氏指明出路,应发展兵力,建立基地,绘制蓝图,为对抗蠢蠢欲动的皇权做准备。

郎灵寂为王氏带来了荣耀与胜利,没半分对不起王氏。可王氏悔婚,把女儿嫁给一个曾诋毁过王氏的寒门。

这与背刺何异?

“爹,您这么做一定会后悔的。”

一旦退婚,琅琊王势必与王氏反目成仇,到时郎灵寂会去帮助谁?恐怕龙椅上的小皇帝会笑上三天三夜。

人才如不能为门阀所用,将成为皇权的利箭反过来伤害王氏,后果非常严重。

“爹,姮姮的心愿固然重要,还要顾及王家几百位当官的族人‘扬名显亲’的家训,以及延续门户光耀门楣的大业。”

“从先祖南渡开始,琅琊王氏便已树大招风,功高震主。陛下虽年弱,绝不是如表面那般昏庸痴呆,暗自笼络人才,蓄势待发对付王氏,灾祸一触即发。”

“儿子也爱九妹,看不得九妹受伤。问题是九妹也不知道自己爱谁,她没准被那个寒门之徒下了卑鄙的媚药,才昏头作此任性之举。”

“莫为了九妹一人毁掉整个家族,儿子恳请父亲收回成命。”

王戢跪下,向来对父亲唯命是从的他,第一次提出了反对意见。

然王章无动于衷,梦里所见场景,琅琊王篡权,王氏败落,姮姮雪夜吐血而死……场景实在太可怕了。

王章无法跟儿子解释,自己从预知梦里窥见了王家残破的未来。

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他必须要改命。

“仲衍,你休要本末倒置,是王氏扶持籍籍无名的琅琊王,而不是琅琊王扶持王氏。”

他这把老骨头还有几年好活,死之前自会为家族安排好一切。

“如果你心里还有爹爹和九妹,以后就莫要再说这胳膊肘往外拐的话。”

“爹……!”

王章拂袖道:“下去吧。”

王戢至此再无转圜的余地,失魂落魄从书房里走出。

夜色昏沉,廊庑中萧条的树影一块一块的,泛着几分不安的气息。

月亮被乌云遮挡,光线黯淡,如果不点灯整个王宅伸手不见五指。

恰与郎灵寂相逢。

郎灵寂来书房交付之前王章吩咐绘制的一卷江州地方志,一张舆图。

在江州战场的空暇,他详细留意过山川和河流,极尽精准。

王戢没心思与他说话,内心发虚,打了个招呼便匆匆离开。

“爹爹在里面,雪堂兄自便。”

郎灵寂瞧了王戢的背影一眼,将舆图和地方志呈上王章。

门口的丫鬟前往禀告,片刻道:“殿下,家主收下了,时辰已晚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书房内,烛光煴煴然。

郎灵寂长睫掩了掩,道,“好。”

云雾遮掩冥冥长夜,王氏态度的急转直下,恍若倏然凋零的旋律。

什么都没变,又仿佛什么都变了。

郎灵寂不着痕迹捕捉到了什么,但他不相信,也不想相信。

听得几个过路的仆役小声议论,“那寒门住进来好几日了,也不露头。”

“每日往藏书阁跑,乱翻孤本,还要笔要砚的,真当自己是王家的主人了。”

“那徽州歙县的松烟墨,价值千金,就被他给开来糟蹋了。真是穷酸书生没见过世面,见着好东西就恨不得占为己有。”

“他一个外男住在王家这么久,到底要干什么?”

蓦然发觉站在不远处的郎灵寂,连忙俯身行礼,“姑爷。”

郎灵寂睇着远方树影后隐约可见的藏书阁,眸中的微冷一闪而逝。

他转身,径直去了一个地方。

九小姐的居所之前,冯嬷嬷赔礼道,“……对不住殿下,小姐说她已安置下了。”

一模一样的拒绝话术。

郎灵寂瞥着内宅的灯火,“那我就在此处和她说两句话。”

他伫立在门槛之外,守着规矩,当真半步也没踏进内宅。

冯嬷嬷硬如铁石,仍道:“殿下,小姐睡了,实在不方便深夜与外男相见。”

“外男?”他微微讶然。

冯嬷嬷再次致歉,表情虽礼貌仪态却坚决,不由分说,径直拉起双页门来叉上。

郎灵寂被关在门槛之外,夜之凉风,吹拂着衣裳上的尘埃,久久萧然。

遂熄了敲门的念头,漫不经心转身,想起了回京路上的谣言。

他踢着路边石子,百无聊赖地冷笑着。

不会吧。

谣言是真的。

她有了个寒门新欢,要悔婚。

不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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