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坏这一夜睡得很沉,醒来时脑袋还有些昏,半晌才找回自己的意识。他感觉睡了很久,也估计现在已经日上三竿。
但他没想到的是身下压着的热源还在,张海侠居然也没起床。
张海侠当然是心甘情愿作了好运的半个床垫子,此时正睁着眼睛望着木梁乌瓦的房顶,一看就知道是凝神了,在想事情。注意到李坏的视线,他偏了偏头,声音还有些沙哑:“要和我回厦门么?”
李坏盯着他的下巴,此时终于有些回过味来,不答反问:“我遇到张起灵了。他是你们族长?”
张海侠嗯了一声,说:“你不是对这些不感兴趣?”
李坏道:“我看见他的纹身了。”
张海侠没说话,衬衣的扣子就被解了几个。他马上抓住李坏的手,说:“现在也看不见我的纹身。温度不够。”
李坏试探性地问他:“我搓搓?”
“别。”张海侠制止他:“烧点热水,洗脸的时候烫一下也差不多了。”
他顿了顿,见李坏没有起床的意思,抬了抬手,从氆氇毯子里抱住李坏,享受这个久违的亲密拥抱。原本还担心多年不见会生疏,却是张海侠想多了。
张海侠又问:“不和我回厦门?”
李坏摇摇头,柔软的头发也在他胸膛上刮蹭,看起来有些乱糟糟的。他的手指偷偷摸摸搓了几下,指腹下按着的温热肌肤立即绷紧起来,手感就变硬了。
李坏不敢继续搓了,说:“……我好像还有事情。”
张海侠摸摸他的脑袋,神情没有一点变化,嘴角仍然带着笑,仿佛身体上毫无知觉。他说:“那我陪着你把事情做完。然后你就得和我回去。张海娇和张海敖早就想来找你了,她弟弟这些年来话越来越少,可能是被张海楼欺负的,但身手倒是越来越好。”
李坏不做声,听他讲了一些这些年来错过的事情。张海娇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当年被那个叫白珠的女人替换过,她受到了很大的惊吓,脖子上受了严重的伤。即便是张海侠,其实也太不清楚其中的细节,他本来有些诧异张海娇和张海敖居然还活着,但也庆幸这点。
她和她弟弟被李坏再次带回来,一如当初张海楼和张海侠一人牵着一个孩子带到李坏面前。总之,事情发生过后,年幼的张海敖也似乎明白了一些事理,对力量的渴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达到了极致。
张海娇仍然乖巧,嘴甜,却逐渐开始有着朝张海楼发展的趋势,言语上的聪慧似乎让她感受到了无力,所以多次询问张海侠一些过于凶煞的问题。这两个孩子叫张海侠虾叔,喊张海楼楼叔,却开始同他们一样喊李坏好运。即便他们年龄小,多少也有认知到李坏的态度问题。
还有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道士张千军。张海侠没和张海楼搭档的日子里,张海楼就折磨此人,可能是因为他以前被道士这行的人骂过肾虚。当然也可以说是,张海楼和张千军在努力磨合性子。
干娘有自己的事,以她的行事风格,没事了后只有她联络别人,断没有别人轻易能够找到她的可能性。
说了好一会,张海侠的声音越说越干,终于忍不住问:“你还在听吗?不要在我心口上画圈圈。”
李坏道了歉,礼貌地把手拿开。他起了床,把毯子给张海侠按好,就去换上保暖好一些的袍子和内衬,然后赤着脚去烧火烧水。
但离开了好运,被窝里很快就凉了,张海侠紧接着也起床,架在床边的大衣上似乎还染着山间的寒气,不适合现在穿上。坐到燃起来的火塘旁边,又接过好运递来的藏袍,他似乎才觉得舒服一些。往昔经常待的地方大多潮湿炎热,甫一遇到这种气候,还真有点不适应。
门外的阳光并不热烈,今日天气看起来倒是有些阴沉。
他看着李坏赤着脚走来走去,以为好运的脚冻得通红,但实际上摸起来比他的手都暖和。两人勉强洗漱一番,准备吃早饭了。
李坏的厨房里原本还有存粮,但已经被此前来过的张海楼嚯嚯完了,幸好张海侠带有一些罐头干粮来。其中还有几盒是特意买的鹰金钱豆豉鲮鱼罐头。
他记得以前在南洋档案馆的时候,好运就经常吃豆豉鲮鱼,基本都是当地打工的华侨华工带过去的,有时也是收来的舶来品。
不过相较于鱼,张海侠认为他还是更喜欢吃虾和螃蟹。还有一些对于住海边的人来说很常见的食物,但好运一直都吃得战战兢兢,每一口都会在嘴里犹豫很久,品尝很久,然后才松了一口气似的咽下去。
张海楼以前还以为是东西很难吃,或许是刚好他吃下去的食物有问题,坏了,后来忍不住尝了一嘴,才发现李坏是在找茬,只要尝到一点腥味,就有借口说不行了要吐了。这舌头是什么金舌头吗?
但可惜,张海侠鼻子灵,很少给好运这个找茬的机会。
久而久之,有张海侠在场,李坏也不会找事,毕竟也找不出来。但如果只吃罐头干粮,那他就是非常好养活了,百分百不挑剔。不过张海楼觉得这种养法是虐待行为,张海娇也表示十分赞同。
罐头在吊锅旁边的火上架着,慢慢开始冒出香味。咕嘟咕嘟的热水水面飘着温暖的烟气。往事似乎也随着轻飘飘的烟散去。他们所有人已经很久没有聚在一起了。
张海侠饮了茶,又有话可讲了。他觉得好运脑子还没清醒过来,所以简直如同张海楼附身,过去的事情滔滔不绝。
他说了不少,李坏的回忆自然也被调动出来,眼神瞧他瞧得认真。
当年分属南部档案馆的南洋档案馆消失,除了他和张海楼,最后还有两个孩子回来,其余或是已经葬身在马六甲,或者就是背叛了干娘。这批孩子们里只留下了三个人,张海侠、张海楼、张海跃。
张海楼觉得刚好占据海陆空。因为张海跃的脏面是张可怕的鱼脸。
张海跃寡言,但挺受孩子们的欢迎,他什么都说好,简直像是个老父亲(还是张海楼说的),什么骑大马,扔起来抱住,都很在行。可惜那种岁月不过几年,孩子们很快自尊心比谁都强。他很快就又回归原位,变回年纪轻轻的空巢老人了。
早饭过后,热水也准备好了。未免温度消散得太快,张海侠只好去房间里擦,可惜努力了半晌,也没有完全显现出来。
张海侠实在太卖力,李坏也不好告诉他现在已经不感兴趣了,只能陪着他大约看了一会,也许是看了穷奇的脸?还是眼睛?有点像吊睛的大虎,只是太过狰狞。纹身隐隐约约似乎蔓延到了他的手臂上。
热水很快凉了,张海侠摇摇头说:“我和张海楼都一样,是比较传统的穷奇。张海客他们那边纹得更随意一些。”
他想了想,告诉李坏他打算剧烈运动一会,等身体热起来了,纹身大概就会再次显现出来。
李坏看了半晌,终于说:“以后也能看。”
张海侠却只是道:“好奇心是很珍贵的东西,以后你大概再不会问我这个问题了。”
他了解李坏,当然也说对了。
李坏说:“纹身很痛吗?”
“醒过来的时候会有点。”张海侠又把胸口露出来,连带着左臂,这次时间很短暂,李坏终于看清楚了。那是只非常凶恶的老虎,穷奇就是虎形的,背后还有延伸开来的双翼,纹身显得满怀恶意,似乎能从中看出作画者的情感似的,显然就是要把猝不及防看到这个纹身的人吓一大跳。
李坏没有吓一大跳,他甚至还靠很近摸过这只会隐身的穷奇。
张海侠身上纹的穷奇下方,腹部两侧收缩的人鱼纹上还有着些影影绰绰的印迹,像藤蔓似的,一路蜿蜒至他的腰后脊背,又延伸到裤子里的双腿上。那是当年李坏在海礁上找到张海侠张海楼时留下的手笔。
李坏寻到这群人的时候,那场面与地狱没什么区别。只是他没去过地狱,倒是张海楼跟见了鬼似的。张海楼状态很糟糕,裸露的皮肤上满是血泡,情绪激动,甚至还差点把李坏踹回海里,骂李坏是不是要跟他们一起死。
张海楼近十年来调查的案子基本最后都变成谣言结案,学了那么多应对妖魔鬼怪的东西,结果他妈的面对的全是人心诡计。张海琪就是认为这家伙留在国内只会被啃得渣都不剩,但凡他多想几步,克制一点放肆的欲想,不要把念头全丢出去付诸于行动,结果都会好一点。
只是张海楼总是后知后觉,听不进她的话。他平生第一次后悔。也许是觉得装副官下命令时太随意,又或者没给那个副官再补几刀。张海楼不想好运也折在这里,这种病疫只有极低的概率能够活下来,那就是所有人都死在这里也很正常。
没有物资补给,争夺那些沉船留下来的资源,以及身边虎视眈眈的其余劳工。这种时候没有仁心可言,所有人,包括他,都会露出极具兽性的只有本能的残忍一面。
为了活下去,做出什么事情都正常。张海楼最初的观念已经自然形成这一点,是过往经历的影响。童年烙印下的痕迹会改变无数的选择,即便他没有这个认知,但他的行为总是在时机到来的时候展现这个含义。只要活着,什么都好,什么都无所谓。
也许是干娘的训练让他们的身体强悍于常人,张海楼没有感觉到身体虚弱下去,只是张海侠的伤更严重。从死亡中逃离的人会永远远离这种病,这会是运气好的意思吗?
张海楼最后还是放弃了阻止好运靠近,因为好运的神情很冷静,那种冷静让张海楼从惊慌的心态中脱离出来。
他看着好运在众目睽睽之下为张海侠处理伤口,动作不太熟练。张海楼不太明白,他已经草草清理过了,但这个地方没有多少药物,最多的还是消毒水,现在也已经所剩无几。所以还是只能硬抗,张海侠也算是命硬,抗住了。
好运说:“你要相信我。”
张海楼知道好运没在说谎,就有些呆呆地看着他,一股血腥味很快弥漫出来,愈合得不太美妙的伤口重新撕裂,似乎时间又回到了爆炸发生的那天,一种极其可怕的寒冷蹿上身,那是叫做恐惧、害怕的味道。但此时此刻的情景可谓是极度凄艳,居然抓回了张海楼要涣散开来的神智,不让他完全陷入那种负面情绪之中。
铁锈般的味道使人蠢蠢欲动,张海楼阴沉地扫视周边的人。较于几日前,这里的人已经少了一大半。也不只是因为他。
他回过神来,注意到好运染着血的嘴唇,两颗洁白的尖牙若隐若现,然后变得有些粉。张海楼想问也不知道该问些什么,大脑一片空白,面对这种情形,他只能有些悲伤地说:“好运。你是想要吃了虾仔吗?他对你那么好。”
李坏听到这话,看了张海楼一眼,没有回答,但目光却仿佛与他干娘重合了,那是一个看傻子,看不太聪明的人的眼神。
但眼下这个情况,李坏也不想刺激张海楼。他抹抹嘴巴上的血,说:“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张海楼沉默了,也许说过一两句话,但太小声,比不过海浪风声,李坏没听见。
张海楼难得的安静作陪,李坏却有点不习惯,但也无法分心询问他现在低落的心情。
到最后李坏的脸上、发丝都不免沾染上张海侠的血迹,他能感觉周边的那些人目光的恐惧,很少有人再看过来了。
张海侠途中醒来过一次,也可能是无意识的。他很快闭上眼,又昏睡了过去。
这是极其安静的一夜,只有浪花击打礁石的声响。张海楼知道无人会想靠近他们,好运似乎加深了这种氛围。他站在那里的时候,张海侠看见了那些人眼里失神的迷恋,很快,又转变成一种难言的惧怕。这种情感有些熟悉。
即便有了些安全感,这一夜他还是没有休息。在深夜里,张海楼终于想起来了,以前他还没有被张海琪收养,还有自己的家的时候,他曾经见到过那种惧怕的视线,来自于邻里曾经照顾过他的叔叔阿姨。那不是看同类的目光。
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其实不长,顶多三天,这段时间出乎意料的并不难捱,反而充满了幽默的戏剧性。
张海楼再度望了望礁石边缘上的人影,数了数,两只手就能数过来。数百名被骗来的、被抓来的人充作劳工,这已经是被消耗过的结果,但里面存活下来的只有5、6个,因为还有一个是孩子。他们都在和好运玩姜太公钓鱼,最奇葩的是,还真有海鱼上钩。
这些人都被张海楼吓破了胆子,但境地却因为好运的到来而没到最坏的地步。他似乎总能让人情绪平稳,然后这群人就跟给土皇帝上供似的,钓起来的鱼献到仍然昏迷的张海侠身边摆成一排,以祈求张海楼不要发疯。
张海楼心情好了点,但没了张海侠帮忙,他只能开始尝试使用自己的脑子,也有些怀疑第一次见到好运时脱口而出的那句话是真理。不然为什么有人可以在海上骑海豚?
操了,可水鬼骑海豚也说不通啊?如果海虾醒着就好了,还能帮他想问题……算了,这身伤这么痛,还是昏着好。
但张海侠还是逐渐清醒过来,在又一次摆上鱼获的时候,他的手边正有一条蓝鳍金枪鱼。所以为什么会有金枪鱼在这里?
张海侠满面的疑惑,张海楼相信自己的眼里也是这种情绪。那边几个人却已经开始遥望远方,虔诚地感谢妈祖。
不是?他们不觉得奇怪吗?张海楼虽然疑神疑鬼,但却是长期处于怀疑自己的状态。
张海侠已经坐起身,朝好运那边看去。
他们一同看向礁石上的身影,发觉几缕白色发尾已经落到海浪上去了。
事情的尾声是那个客家人带着船来找人,因为好运回去找了老头帮忙,他找了那个每次都会“老婆”开头“老婆”结尾的口花花老头子。
上了船,张海楼才觉得身心疲惫,他不想说话,老头子却很话多,准确地避开张海侠,就来找他,又感慨了一句:“看来你们确实找了个好妻子,都这样了,居然没有带着家产直接离开。”
他们那能有什么家产?张海楼无言以对,他知道好运仍然不明白他在和老头子说什么,但还是承认道:“他确实挺好的。”
到这个时候,张海侠几乎已经恢复如初,只是身体不太听使唤,行动时有种怪异的灼烧感在下肢和腰腹上流淌,时间久了,这种感觉也逐渐消退。
他不知道好运做了什么,也没在意身上奇怪的痕迹,但伤口被舔舐的感觉倒是一直记忆犹新,印象深刻。
时间回到现在。
张海侠很快整理好着装,把已经凉了的水也倒到屋外沟壑里。他对李坏说:“张海楼替你问过了,干娘说你不能纹这个。而且四姑娘山这里的天气,你若是纹了身,天天都会顶着这个图案,很不安全。”
李坏亦步亦趋,可有可无地应了几声,张海侠也知道他是在认真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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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纹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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