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坏真正作为人的一生开始的时候,也是某一段故事最初的时刻。
因为一些需求没有得到满足,他的体质像是早产的婴儿,虽然拥有了成人的身体,却不能经常醒着,但只要一睁开眼睛,他就会到达一个新的地方。
他的身边一直有一个人,无论是谁,男女老少,形容如何,沉稳狼狈,总会陪伴着他。
而那一次李坏醒来的时候,地处的位置似乎特别炎热,是一处茂密的森林。雨季刚刚来临的时节,所有事物都变得泥泞潮湿,带来一股挥之不去的发闷感觉。
雨幕昏暗模糊,林荫随风雨摇曳作响,不是深夜也恰似夜深,万物迷离,一切暧昧。大量的水顺着神庙破碎的多重檐口不停滴下,如一挂密集的珠帘垂落到他眼前。
雨线似针,即细密又朦胧,营造出一片雾蒙蒙的忧郁景象。
一座朴素的锡克哈拉式神庙,混合了多种风格的装饰,基座使之远离地面,外层尼瓦尔圈柱廊是断壁残垣,联通上下层的楼梯余下几阶,库塔小神龛飞落地面,陷于青青野草之中,仅剩半面未垮塌的砖墙也已久经岁月,垂垂老矣,此时遮不了多少风雨。
墙下有人留了几束开得正艳的万寿菊。叶片翠绿,花瓣浓密,湿透更显无比生气。
李坏好像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环境,尽量缩在墙角蹲着,石板地面非常粗糙,踩在上面的**的脚沾着五颜六色的粉末,此时也被雨水冲刷得一塌糊涂。
他盯着自己的脚,看那几朵放在身旁的花,又去注视脚边淋着雨的湿婆林伽石雕。
这块四面都刻了湿婆相的圆鼓鼓石像牢牢定在一处,似乎是不方便被搬走,所以才连同神庙一起被遗留在这里。
雨声淅沥,连绵不断。
有人回来了,一步一步正走上两层的老砖台阶。
这些台阶也有着独特的寓意,它们是神庙的基座,意指须弥山,信仰者走上基座等同攀爬圣山。
而在另外一种意象之中,每座神庙都是一个抽象宇宙,内部布局形似寰宇。神庙作为核心,基座则是宇宙的边界。
李坏转头去看,看他踩着积了水的砖头阶梯不急不缓地走上来。
这次陪伴他的人是一位年轻男性,高鼻深目,目光锐利有神,略显凌乱的衣着完备几乎不露一点皮肤。
他头缠布条,腰带弯刀,护腿绑得紧实,面部和手部均呈现出十分健康的深褐色,整个人带有与当地人形似神不似的奇特气质。
他从雨里走来,身上却没有多少湿意,甚至隐隐有股热气正在升腾。
李坏的目光没有引起他的一点反应,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认真收拾用防水布料包裹好的东西,一面沉思的模样。
李坏一直看着他,他突然回神,思索过后,视线终于转了过来。
也到了准备转移临时居住地点的时机,现在听到李坏脚上的水声,他注意到在离开之前还需要处理一件事。
借着雨水,他将李坏也染得一样五彩缤纷的头发洗尽了,手指慢慢搓过鬓角发根,捋到发尾。
霜白的颜色在落雨阴云的环境下像是一捧会发亮会黏到皮肤上的软雪。
然后他又扳着李坏的脸,将那些人抹上去的仪式彩粉擦得一干二净,多彩的污水顺着下巴、脖子流走,才完整露出一张不带人气的面庞。
他垂下目光,上下打量李坏,确认罩在最外面的衣物仍然完好无误,只是被涂得像是虹彩一样,又被雨水润得稍微深了一些,略带潮气。
那十几枝堆在角落的鲜花,昭示李坏受了多少憧憬敬慕。
或许是因为思维不同常人,居然叫他们成功捕捉到李坏的行迹,即便在此之后所有人都会又失去目标,再次散开。
可惜与他那样千锤百炼的身体相比,李坏多少显得有些娇气了,跑又跑不动,甚至还不知道逃。
这份娇实际上不要什么来供养,仿佛不食烟火,甚至反而需要他阻挠那些夜间来物将这具无欲无求的男性躯壳喂养得更加丰腴。
得亏这里阶层分明,大多人没有胆子靠得太近。他也清楚一旦有了逾越之人,事态发展则会不由控制。
只是长此以往,他的脸上不免带上消不去的疲惫之色。
今时也同往昔,他抱起李坏,李坏便自如攀附上来,像是藤蔓往上爬,爬什么都行,也不一定是需要他作一棵大树、一面高墙、一处悬崖,似乎只要能往上找到几点阳光,不是他也可以。
这个时候的李坏的身体其实不显矮,但以他的见识加上他现在的作为,比划几下,就能发现李坏骨头都没长硬,皮肉韧带都还软得不行,明显还能再长些。
他想起那扇巨大的门,他还未给李坏取名,也没有借用巧遇的人群里谁随口道出的沙沙二字。
他甚至不觉得那是个名字。
他眼里的李坏简直像一轮冰凉皎洁的月亮、一枝冷中带香的白梅、一抹纷纷扰扰的落雪,是一切冷而诱人的美丽事物。
还可以再多缀个小字,就平白多生了几分亲昵与爱怜,仿佛垂手可得。
他不可避免地被引诱了——在只能存在于几个月的短暂时间里,只会作为一个虚构出来的人的时候。
雨水似乎也浇得他脑袋滚烫发热,或许他心里本来就藏着这样的想法,拥有着每一个流淌了这种血液的人都难以去除的情感,那些与生俱来的人性便如野火烧不尽。
李坏的手也一同跟着雨落下来,轻轻地摸他从布条里挣脱出来的几撮硬得很倔强似的头发,呼撸上面的水。
拢到李坏头上的布料也跟着倾倒,掩到他头顶,遮住绵稠的落雨。
一切沸腾起来的想法很快冷却下来,时年累月的训练已经成了刻进本能里的东西,他没有舍不得。
情绪逐渐积压,埋藏在心底,可能在他成为任何一个人时出现,然后慢慢被他独自消化掉,直至消失。
至少他是维持着这种想法去对待这些情绪。
他极少抱着李坏行动,通常只在日常生活的时候行为亲密一些,这时需要带着人移动,便选择背着李坏前行。
在离开之前,他拿出随身携带的竹筒,里面还剩一半混了小米的荞麦粥,煮了各种各样的豆子。
黏黏糊糊,汤汤水水,散发着十分朴素的香味,也很容易咽下去,即便如此,让李坏吃完其中的大部分就已经算是不错的结果。每一口都需要他进行检查,确保李坏真的吞了下去,没有含在嘴里。
进食结束,他们才能踏上路途。
李坏便蔫蔫地伸展两条胳膊,半搂着他的脖颈,手里还各拿一颗熟透了的贝尔果。是他把这东西当做玩具塞给了李坏,这种果子成没成熟都有些药用价值,当然,如果病得严重了,它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李坏挨着他,也是乖乖趴在他肩头上,没什么动静,只有浅浅的呼吸。
雪白柔软的发丝偶尔被风吹起,飘到他眼前,然后随他的步伐轻轻晃动起来。
黄果子熟透的香气渐渐逸散,李坏还是不会去吃,必须得要他去把果肉取出来。这果子也不能放太久,把握不好时间容易中毒。
到了这些日子,它的味道才变甜了,气味却不是谁都能接受得了。是酸是甜倒也对两人的胃口毫无影响。
李坏兴致缺缺,还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停留歇息的时间里,他把河流中捕到的肥鱼烘烤干了,与一些香草揉到一起,洒入野果的酸涩汁液和些许换来的喜马拉雅岩盐。
李坏这次更不愿意吃了,他只能郁闷地解决剩下的鱼肉,跟做一项必须要完成的任务一样。
就这样,他们换了一处又一处的临时住所。一路上野兽的窥视渐渐减少,野草丛中交姌的群蛇慢慢不见了踪影。身上的衣物随之也添得更多,变得更厚。
哪怕破败不堪的废弃神庙也会引来五体投地的苦修者,李坏不会拒绝,可他也不想看见状若干尸的人体向他们扑来倒下,既虔诚,又疯狂。
掺杂着骨灰的尘埃抹了一张又一张贫瘠的灰色面庞上,他们渴望伏到李坏面前,激动地流着泪,开始为他那白色的长发与金色的双眼低声吟诵。
一枝枝开到极致的万寿菊再一次落到李坏**的脚背上,也是一颗颗或纯粹或虔诚或愚昧的心。
他能看透所有人,对此也存在着几分不安,即便他总能在事情发展到即将失控前带着李坏离开。
攘攘熙熙的集市街区容易招致更多复杂的东西。人越多,局势越复杂,他也越紧张,曾经驻留过的寺院居然无法停留,因而觉得荒郊野外更为适宜。
原本设想到了加德满都,丰富一些的食物或许会引来李坏的青睐,但实际上他发现他想多了,反倒是他吃得更好了一点。
这趟旅程会一路往北而去,再远一点就能看见终年积雪的高山顶,一片看起来特别巍峨的雪山。
他难得用了李坏听得懂的语言,解释说这里是“冰雪的居所”。
李坏对此没有反应,抬起头,又低下头。商队的孩子凑到了一起,一个个厚皮厚袄的,像是一团团各色的糌粑躲在帐篷后面对他议论纷纷。
最后,为首的灰黄色大糌粑走上前来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李坏只会顺着声源看向他,不张嘴,也不动作。
在他紧紧不放的注视下,孩子的脸很快就胀红了,挥舞着双手继续叽叽咕咕。
站在一旁看热闹的男人都看不下去了,终于放下了抱臂的动作,对李坏说:“这个孩子叫克里希纳。他想和你玩,哦,他们都想。”
李坏没有回答一句话,于是一直陪伴他的这个男人也放下了欲言又止的作态。
也许他还想说什么,但李坏的反应使得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
李坏的目光追寻着风声离开了,他的眼里有许多东西,是这世间一切自然之物,盛着日光的雪山实在太灼眼了,所以不论是他,还是他身边那个一脸沮丧的孩子,都得不到李坏的回答。
有关在这里生活的记忆断断续续,而与他一起的生活也是如此,李坏时常不明白身边来来往往的人的各种语言,偶尔还会遇到几个身缠毒蛇的苦修者。
他们一边发出唔嘛的声音,一边引导盘绕在肩膀上的蛇,似乎是某种意象,蓄留的发辫脏污不堪也是与蛇相似的形状。
“唔——嘛。”
他们有的衣衫褴褛,有的赤身**,身形消瘦,皮肤涂满灰色尘埃,骨头的形状在单薄的皮肤之下却根根分明。
人人蒙头垢面,身上涂着粪土与花瓣,或单举着一只手,都低着头,并不看李坏。
带着李坏的那个人很少让他们陷于这种局面,但偶尔也会难以避免。
他更多更苦恼的问题在另外一方面。
如果作为一个真正的孩子,李坏学会的第一句话该是对父母的称呼,但实际上他拥有成人的躯体与相当的智慧,只是难以与常人的想法思维等同。
在多次试图与李坏分享食物后,他欣慰又愕然地得到了李坏学会的第一句话,也是第一个字:“不。”
李坏不需要进食,也不愿意接纳那些需要多费口舌的食物。
可李坏被扰得没办法了,也明白只有吃才会让他停下重复的行为。
北部高山上的食物更加简单,与肉干、糌粑相比,不如一直喝茶喝奶来得方便。
这倒显得他苛责,因为生活条件不算好。他仍然会询问李坏想要什么,在几日过后,李坏居然完善了自己的回答,告诉他:不要。
他又问:“你想要什么?”
李坏什么都不想要,他没有产生一点需求,也一直没有饥饿的体验。
多吃东西不算什么,但不吃也不会影响。没有饥饱的概念,他大约觉得进食是多余事。
可这个男人行事风格尤为细腻,也不会强迫李坏吃东西。不知道他考量了什么,只是后面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李坏再没有见过他合拢双眼的样子。
日复一日,他带着疲惫的眼神出现在李坏面前,其中似乎又有着期待的意味,然后转变为很平淡的失落。
这是他做好心理准备的态度。
待到一日清晨,他再度出现在李坏面前,满身的血腥味。
他看了李坏一眼,态度和平常无异。
他进了屋子,然后屋子里出来了一个高挑的熟悉女人。
从此以后他就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李坏后来和这个女人一起跟着商队翻过漫山风雪。
这是一条危险的路径,好在虽然艰险,出了意外,他们还是成功了。
过了这个地儿,两人就与商队分开。
女人曾经告诉过李坏,她的名字是李若琴。
她还是不辞辛苦,照旧为李坏守夜。
直到塞上江南,一个很平凡的黄昏,李坏却突然明白了饥饿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也许是到了足以发生变化的时候,很难说那是食欲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但渴望的感觉从他的五脏六腑里透出来,最后全部变成了难以忍受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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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使他忘记来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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