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州牧府又是几天,那两个横行霸道的地痞流氓仍旧没被抓到。
马世忠满脸愧色,说得恳切:“这样的市井无赖,无亲无友,一旦藏匿起来,就实在不好抓。
“三元堂两位道长虽指认董家,可空口无凭,我也实在没道理贸然搜查。”他叹息着拢了拢衣袖,“为今之计,还是要尽快把张大、刘三捉拿归案。”
谢湜予不追问,话说得很识趣:“州牧请自便,我客居此处,原不该过问地方刑名。”
马世忠笑得憨态可掬,接着说:“说起董家,那董庭梅着实不懂规矩。知道侯爷精于鉴赏,竟然把《秋猎图》送来求教。”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试探。
说着,便奉上紫檀木长匣:“要不,您帮忙掌掌眼?”
李乐同倚着廊柱,饶有兴致地望着这番往来。见那价值连城的古画被当作寻常物件呈递,也不过是挑眉笑笑。
又过了几日,董府家仆被传讯问话。那仆役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听得让人昏昏欲睡。谢湜予强撑着听了整整一个时辰,听完,案子果然没有半点进展。
倒是家丁被放走的时候,毕恭毕敬捧出锦缎包裹的物事。展开来看,竟是枚拇指大小的羊脂白玉。
白玉被雕成了琼楼玉宇,楼里,依稀可见人影翩跹,帘帐、衣裙翻飞似流云,溪水潺潺如有声,方寸之间自成仙境。
家丁托着白玉,身子躬得极低,谄媚道:“侯爷慧眼,我家主人说这等灵物当赠知音,故而特意让小人献与您赏玩。”
谢湜予拿起白玉,唇角微扬:“董家好物事确实多。”
他们住的院子外,络绎不绝围绕着姿容姣好的侍女,或许是有人授意,又或许只是少女心思,短短一上午,送糕点的侍女竟来了七拨。
李乐同守在药炉旁看火,目光掠过那些姹紫嫣红的食盒,权当看好戏。
谢湜予最初还算和煦,和李乐同闲谈到一被侍女打断,也不恼,只问:“好吃吗?”
“新制的葛根酥。”李乐同和他越发熟络,说话也自然起来,“酥脆适口,配上清茶倒是可口。”
“那便留着罢。”
他说这话的时候,大概不会料到短短一上午的功夫,又有五名侍女捧着“头茬春雨沏的香茗”接连而至。
连始终作壁上观的陆时也都没了耐心,仰在竹榻上,扬着下巴对谢湜予说风凉话:“从了吧,小侯爷。”
李乐同估摸着火候到了,给谢湜予和陆时也都倒上药汤:“施州出好药,这药汤温养脾胃,早春喝正好。”
“谁喝你这苦药。”陆时也瞥见那浓褐药汁,立即蹙眉。
“喝了……”李乐同眉眼弯弯,凑近他引诱说,“我便告诉你张大、刘三在哪里。”
陆时也心头一紧,把药盏推得更远:“你别把话说的这么好听!你又要怎么利用我们!”
话刚说完,却见谢湜予已经喝完汤药,把药碗放回了案上。
李乐同眼里笑意更盛,俏皮问谢湜予:“苦吗?”
“有点。”她问了,谢湜予才诚实回答。
“喏,”李乐同从袖中掏出锦帕,露出几枚蜜渍梅子,“吃点甜的,就不苦啦。”
陆时也别过脸深吸一口气,索性眼不见为净。
李乐同也不恼,仍笑吟吟说着闲话。
从施州那些暮年仍执拗的族老,到诡谲却灵验的医蛊之术,再到当地人对山川草木的虔敬习俗……
她说话从容又有趣,讲起这些风土人情的时候,带着几分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悲悯慈爱。
谢湜予安静地听着,偶尔问上一两句,目光始终专注,不知何时酿出了笑意。
大概是听得太入神,李乐同看向他的时候,他竟下意识移开了视线,只得假意去端早已凉透的茶。
打从第一次见面起,谢湜予就知道这对兄妹不按常理出牌。
可是城中已经宵禁,他和陆时也早已睡下,李其远穿着一身夜行衣,不由分说把两人从被窝里拽出来时。
谢湜予还带着浓浓的睡意,声音缓慢温吞:“你们兄妹两个……这些天真是把我折腾得够呛。”
李其远的伤才好些,人又变得意气风发起来,他丢给谢湜予和陆时也一人一件夜行衣,爽利地说:“快换上!”
陆时也那身黑衣一脸生无可恋:“早知道这俩人这么有病,我就不该凑这个热闹。”
谢湜予眼神空空,耷拉着脑袋,说话像叹气:“走吧。”
州牧府占地不大、格局也很老派,第一天到州牧府的时候,几个人没花多少时间就把后园逛了个遍。
可这天晚上,李其远和李乐同却带着他们穿过隐蔽的小巷,左拐右绕,到了一处堆满杂物的墙角前。
“陆兄,”李其远一改往日对陆时也的态度,语气格外认真,“你可能不明白那二两银子意味着什么……”
陆时也懒洋洋地勾起嘴角:“意味着买了您二位两张符。”
“不是,”李其远严肃地打断他的调侃:“代表施州几十户百姓,又熬过了一年。”
陆时也拧着眉,看着面前逼仄的墙角、横七竖八堆着的干柴麻绳:“所以,你此时此地,说这话的目的是?”
“要让你亲眼看看董家的所作所为。”
“说来听听。”
“蹲下,”李其远指挥:“对,头低些。我背上伤还没好,使不上力,你可要撑住我!”
陆时也肩膀上驮着李其远,扶着他的腿慢慢站直身子,咬着牙撑住墙壁,骂:“爷就是多余听你废话!”
李其远拍拍他的肩,继续指挥:“对对,站直了……好,我扶住墙了……可以……用力!”
“别出声,快上来。”爬上墙头后,李其远和墙下的人说。
墙下三人都是练家子,利落地攀上墙头,伏在夜色里。
屋檐上,四人并排猫着腰,观察着院内的动静。几个府兵中两人正打着盹,还有一个强打着精神值守。
"这次应该没错了。"李乐同压低声音。
她翻身跃下,落地时悄无声息。
李其远得意地勾唇,朝谢湜予使了个眼色,用口型无声说:"我妹妹。"
谢湜予这才注意到,李乐同腰间佩着一柄软剑。
剑身出鞘,寒光乍现——她却只用剑鞘,精准地击向府兵后颈。
她大概对穴位了如指掌,力道也把控得恰到好处,一击下去,府兵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软软地瘫倒在地。
李其远对着谢湜予挑眉,再一次得意地强调:“看见了?我妹妹!”犹不尽兴,他勉强地看向陆时也。
李其远还没来得及说话,陆时也赶紧点着头说:“知道了,知道了,你妹。”
李乐同本人显然并不知道自己哥哥的孔雀尾巴已经翘上了天。
她利落地取出香包,将药粉倒在帕子上,挨个迷晕了院里其余府兵,这才抬头示意墙上的三人下来。
翻墙、敲晕、迷晕,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
屋里的两人横七竖八睡得正酣,李乐同推门进去,只让鼾声稍稍停顿了片刻。
她缓步走过去,看清床上两人的面容后,忍不住一声冷笑。
双手交叠,从袖口抽出两把短刀,李乐同握紧刀柄,一言不发地将利刃直直插进木床,刀锋不偏不倚,正停在床上两人的颈边。
“看见了?我妹妹!”李其远继续炫耀。
谢湜予看着李乐同左右手开弓,利落又残暴地把酣睡的两人扇醒,眼睛都瞪大了些。
陆时也后退半步,僵硬地扯着嘴角,夸:“你别说、别说,你妹妹平日对我,真是够客气的。”
床上两人迷迷糊糊醒来,看到擦在自己脖子上的刀,下意识就想叫出声。
冷不丁听到李其远的声音:“叫一个试试?腿好了?”
两人顿时吓得浑身冷汗。
谢湜予问:“这就是张大、刘三?”
“嗯,”李乐同点头,“把他们藏在哪儿,都不如放在自己眼皮底下放心,不是吗?”
谢湜予点点头,目光落在张大和刘三动弹不得的腿和肩膀上,忍不住又问:“这就是你们说的……小摩擦?”
李其远终于露出些许尴尬:“真没下重手,就踹了一脚,谁知道他这么不经打。”
谢湜予看着张大抱着腿战栗的模样,说不出话。
“起来,”李其远抱着胳膊:“我们问什么,你们答什么。”
张大的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可他终究只是个底层小卒,对外面的风云变幻一无所知,只记得主家和州牧再三叮嘱——什么都不能说。
还没等他想出对策,李乐同已轻巧地拔出短刀。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利刃,语气天真得像在抱怨:“阿兄,他们好磨蹭啊……”
这吓人的凶狠模样,却看得谢湜予唇边生出了笑意,索性安然坐下,好好欣赏这兄妹二人如何唱这出戏。
施州地处偏远,天堑阻隔,是真正的天高皇帝远。加之湿气弥漫、气候难测、民情复杂,历来便是“流放圣地”。
李乐同与李其远初到施州时,正值严冬。
那一年,刺骨的寒风夺走了李煊幼子的性命。颠簸的马车上,王妃于暴风雪中诞下他们最小的女儿。
而李其远与李乐同,则被林化道长带走,第一次窥见太平盛世之下,被掩盖的民生多艰。
那时他们还太小,只能眼睁睁看着衣不蔽体的老人,死死抓着马车轮子不肯松手;
饿红了眼的人们看到他们穿着道袍便蜂拥而上;还有路边浑身上下没有一点衣物,赤条条来又赤条条去的尸首……
深宫里学的圣贤书,远不如眼前的场景深刻,林化道长说,他们无法以时政救民于水火,若心中难安,可以先学医。
施州深山湿热,养不好粮食,却滋养了无数珍贵药材;被流放的李煊王府内没有人光顾,却从来不缺寻常百姓想都不敢想的奇珍异宝。
兄妹两人很少回王府,可但凡是分到他们手里的赏赐,当天便会被折成现银,分给施州的穷苦百姓。
他们就这样过了很多年。一刻不敢懈怠地学医,过得极尽朴素。
可是,施州的民生并没有什么变化,他们的努力如同石沉大海,激不起半点水花。
最初,他们以为自己对抗的是天灾,到后来才明白,所有的努力,到底敌不过人为酿造的灾祸。
李乐同简短地把前因说完,指尖轻转短刀,示意张大讲述故事的另一个版本。
李其远问话很有条理,即使面对胡搅蛮缠的张大,也始终牢牢掌控着节奏,没有半点多余的废话和感情,老练得如同一个多年熟手。
董家在施州一向是数得上的富户,只是早些年远没有现在这般如日中天。
一切的源头,要从董家看中一位教书先生祖传的核雕说起。他们开出高价,偏偏那秀才不肯割爱。
他们两家,一个虽算不上大富之家,却在乡野素来有博学之名;一个多年来富甲一方,奈何士农工商,他董家偏偏落了末流。
两家的矛盾愈演愈烈,闹到后来,闹得人尽皆知、闹出人命官司。
张大颤颤巍巍地直摇头:“那秀才具体是怎么没的,我真不知道啊!”
张大知道的,便是秀才死得猝不及防,秀才儿子也曾拼了命地为父伸冤,成天把“公道”二字挂在嘴边。
李其远向他追问当时的细节,张大被李乐同的刀逼得都快哭了,哆嗦着说:“我真不知道啊!你们兄妹俩成天学道治病的,怎么就邪成这副样子!”
到头来,秀才的死对董家来说并没有什么后果。
董家自此行事越发肆无忌惮。
早些年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能与他们分庭抗礼的人家,可大概是秀才之死给了他们启发,董家培养自己的势力横行乡里,用着杀人放火、构陷坑害的手段,没两年,就蚕食掉了施州其他的富户。
到如今,商铺十有**都要给他家交“礼金”,农户十有六七租的都是他家的田产。
李其远一点点追问张大:“早些年用的是什么手段?往细了说。”
“明抢啊!”张大硬着头皮讲下去:
施州地痞流氓本来就多,董家不需要收买人心,只需要放纵他们仗着人多势众为所欲为,便有的是人趋之若鹜。
借着这逐渐壮大的势力,董家家主大摇大摆地走进富户的家中,轻飘飘抛下一锭银子,直接说:“我看中了您家东巷的那几家铺子。”
这便成了。
李其远皱着眉,那时候,他还太年幼,时局动荡又使得他们兄妹少有下山的机会,竟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所有人都愿意?”
“也有脖子硬的,”张大苦着脸,被李乐同压在他手腕上的刀逼着,细说早些年的事情,“董家就在宵禁后,带着人闯入对方家中,人人拿着刀枪,继续胁迫对方签下协议。”
“再有不肯,那就该杀了……”张大的五官蹙到一起,为难地看李其远几人。
“这样的事,有过多少家?”李其远的脸上看不出半点情绪。
“实在记不清了,施州这地儿可不小……光我去过的,就有五六家了,不懂事儿到被灭门的,也有过那么两回。”
土霸王当惯了,董家的野心无法通过商户得到满足,便开始蚕食民脂民膏。
手段仍旧是胡作非为。只是没了生计来源的的农户们,日子比商户更加难熬。
“举家迁离投奔亲友的、卖儿鬻女的、让家中老人活活饿死的、烹食幼童的……”李乐同说不下去了,深吸了一口气,“这些年来,只要是我和兄长知道的,都会记录下来,到如今,他们的名字,已经写满了一册书。”
她无力地看向谢湜予:“这么多人,我们救都救不过来。”
陆时也神情平静,冷眼如看戏:“到了这个程度,没人报官?”
“嘿,瞧您说的。报一回两回是常事,七回八回……哪还有人敢?”
王大到底是恶事做多了,刀架脖子久了,竟还想讨价还价:“该说的我都说了,也算立功了吧?您行行好,放了我?”
陆时也一声冷笑:“你能活到现在,还怕什么?”
谢湜予垂眸,闻言勾唇一笑,尽是嘲讽。
是了,无论是董家还是马世忠,都根本没把他当回事,否则,以董家赶尽杀绝的风格,何以会留张大、刘三活到现在?
可董家家主经营的利益关系,张大、刘三不明白。
不同于陆时也的退避旁观,谢湜予抬头看向李其远:“两位,打算怎么做?”
那一瞬间,他仿佛终于跃出了那玉雕一样温和的壳子,显露出他本该有的少年意气。
看着谢湜予那双暗夜中星火一般明亮的眸子,李乐同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微勾动,沉重的神情就这样松了几分。
她和阿兄孤注一掷的赌局,押宝在谢湜予身上,当真是幸事。
“还有最后一步。”李其远微抬下巴,目光冷然落在张大、刘三身上。
可他和李乐同说话的语气又极尽温柔:“昭昭,你们先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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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笼中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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