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孟嘉闭上眼睛思索,“成德要是南北皆陷入危局,一打二胜算不大,也会跟着举事。到时候简文兴、赵缁……赵缁有定王女婿这个身份在不好说,简文兴和卢龙的匡升可就八成要遭殃了。非但如此,各道恐怕都要生变,京中的人质也要各谋出路,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他们也会尽力把京里的水搅浑,到时候——”
叩叩!
“谁?”孟嘉停了喃喃,目光忽地转向房门。
龙彦的声音透门而起:“大人,瑾娘来了。”
“知道了。”孟嘉答了一声,扭头向华纾笑道,“行了,有什么话晚间再说。”
瑾娘这次来,是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说这件事不大,不过是砸了一大套名贵细瓷。说这件事不小,是因为砸瓷之人,是兵部尚书陆琦的长公子——陆泊。
“什么缘由?”孟嘉看着报上来的账,没有抬头。
“妾身已问过传菜的两人,说是有一个斯文书生向陆公子递帖,被他好生羞辱了一顿。光是言辞不中听倒也罢了,偏不知道那陆大公子是为什么事心情不好,责打了那投帖人两个巴掌,那人是个有气性的,顶了几句,不知怎么就打了起来。楼里人进去拉时,杯盘碗盏碎了一地,那人犹被陆泊按在地上揪着不放,两个人竟都脸红脖子粗的,一副要撕了对方吃肉的模样。大人前日嘱咐,近日要对六部中人格外留心,妾身不知道这算不算,怕底下人说不清楚,这才趁夜来禀知主子。”
“科举三年一试,今年又无恩科旨意,这么早就来京投帖,还和欲攀交的权贵打了起来。”孟嘉低着头,不觉笑了一声,“还有什么事?”
瑾娘:“还有一件,是噙香戏楼秋老板派人递过话来,要取消这月十五在本楼的演出。我觉得诧异,派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是她那里两天前被烈国公府的大公子砸了场子,打伤了演戏的小生,就是从前浣月楼里的那位花魁公子。”
孟嘉抬眼:“什么由头?”
瑾娘:“ 楚大公子招那小生上楼饮酒,他不肯,楚大公子硬使身边人拉上楼去,好一顿嘴巴,伤了脸,听说秋老板为此生了好大的气,众目睽睽之下还了楚大公子一个巴掌,险些闹到京兆府去。后来还是楚大公子被身边人劝住了,只砸了些东西,倒未曾追究戏楼老板的过错。但经此事,那楼里一下子就萧条许多,外面人知道她得罪了太后娘家侄儿,都不敢光顾了。”
孟嘉合上手里的账,慢慢放到炕桌上。
楚家的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去招惹秋筠和宓洮?这里面,是否跟她和华纾有关系?
第二天,孟嘉从部衙早归,吩咐龙彦准备了补品,回去看宓洮的伤情。
开门的是个生面丫头,秋筠新买的,叫晓晓,话不多,人腼腆,问清她们的来意,向屋里禀报了一趟,折返才请她们进去。
主仆刚进院子里,孟嘉就听见一声痛呼:“疼!轻轻轻轻轻……轻点儿!”
随之是一道凉凉的女声:“要不你自己来?”
“算了吧。”镜前的美人侧身照了下镜子,十分沮丧,“我下不了手。”
“那就闭嘴!”虽是如此说,秋筠手下到底放轻了动作。
“怎么伤成这样?”
秋筠看了门口一眼,指腹沾了药膏仍在宓洮脸上匀着:“桌上有茶,刚沏的,自个儿倒吧。”
孟嘉踱过来,微笑道:“喝茶不忙,听说宓公子伤了,特意来看看……这伤得也太重了!”
按瑾娘的说法,事情怎么也过了两三天了,宓洮脸上竟还见红肿,嘴角还有两块青黑痕迹。
宓洮见面前两人没一个小模样儿,心里嘀咕,嘴上却道:“本公子这张脸,精心保养了二十来年,就没受过这么大罪!那帮子找茬的,本公子的脚丫子也比他们的爪子细嫩,好嘛……那一个个熊掌似的拍我这豆腐脸上,还能好看了?一个个的都嫉妒我!”
秋筠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见她不搭理,宓洮又向孟嘉翘了翘唇角:“他们以为这就能把我怎么着了?多大点儿事儿!爷们儿还怕这点儿小伤!咝——”
秋筠按了一下他的脸又抬指,凉凉道:“疼就少说那些没用的废话!”
宓洮嘀咕:“我这不是……哎……”
孟嘉在一边的竹椅上坐下了。
“你们跟那砸场子那人有过节?”
秋筠摇摇头:“想了好几天,没想出个结果。”
“天子脚下嘛!”宓洮插了一句,“皇亲国戚遍地都是,个个脾气都大得不得了,谁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就招上他们了。没准儿就是单纯垂涎本公子的美色……”
秋筠沉下脸:“你还觉得光荣?”
宓洮不服气:“怎么不光荣了?要没我这张脸,咱们这生意——”
“现在是真没你这张脸了。”秋筠盖上药盒,把它放回原处,“我决定了,把戏楼关了,以后再不做这等生意。”
说完这句,她就起身走出了房门,扔下宓洮和孟嘉面面相觑。
孟嘉向龙彦:“出去看看她,有什么能帮的帮着点儿。”
龙彦应了出去。
孟嘉看向宓洮:“知道点儿什么?说说吧。”
宓洮目光有点儿发虚:“我能……知道什么?”
“那人你认不认识?”
“不……认识。”
“到底认不认识?”
宓洮叹口气:“认识,烈国公家的大公子,太后的亲戚……浣月楼里见过。”
“有旧怨?”
“不是那回事儿。”宓洮整了整衣袍,转向孟嘉,斟酌开口,“你知道……他们这些贵族,有的有些特殊癖好……就是……”
男风。
孟嘉直觉宓洮说的是这个意思,咳了一声,抬手止道:“你的意思我大略明白,说重点。”
“哦哦……”宓洮右手握着左腕,尽量说话自然,“在这上头,女人和男人并无差异,所以……浣月楼的花魁,才是我。”
这一节说过,宓洮莫名灰暗僵硬,却仍硬着头皮往下说:“说到底,楼里的人不管男女,在那些人眼里都算不上是一个人。找这些人的麻烦,就像踢路边一条狗两脚……还是条不会叫的狗。”
“所以,被这样的人咬一口,我也只当是被狗咬了一口便是。甭管为了什么,过去就得……可戏楼无辜,它虽说是我筹的人,可是碧尹姑娘半年多的心血,要没她的本子,这戏楼也开不起来,现在要是关了,不是白白地把生意拱手让人……孟大人,你说话管用,还是劝劝她吧。”
孟嘉细细地看了他两眼,忽而笑道:“你怎知你说话就不管用?”
宓洮:“她听我说话从来都当笑话,哪会听我的?”
孟嘉意味深长道:“那好似是因为,你从来只向她说笑话,不肯拿一副认真态度同她说两句实在的真心话。”
宓洮一愣神,对方已经丢下一句“我试试”,起身出了屋。
秋筠没走远,就坐在廊下,一个人望着天空摇扇,一句话也不说,旁边的廊柱边站着龙彦,拿着一把小剪子剪花架上一盆茉莉花。
孟嘉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你那话是气话还是真话?”
“我什么时候说过气话。”秋筠回过神来,淡淡道,“他们——真是让人恶心。”
“这个他们,指的是闹事的那些人,还是天下闹这样事的所有人?”
秋筠闭了眼睛:“天下人。”
孟嘉指指她,又指指自己:“包括你我?”
“包括。”秋筠话语犀利,又携苍凉,“争名逐利所为何?辱人也,凌人也。为争受辱十,还人百,什么意思!他们谁爱争谁争去,我不愿意再掺和这档子恶心事!”
此言荒诞诡僻,正如面前人。
孟嘉叹了一口气:“你有这个心思,那么多跟着你混口饭吃的人,总归比跟着别人多两分运气。”
秋筠望向天空:“我没有那个本事兼济天下,只望独善其身了。”
“你要是打定了主意,我不劝你。”孟嘉默了默,低声道,“另有一件事我放心不下,你可是存了心思,要离开京城?”
秋筠停了摇扇,仍望着天空没说话。
孟嘉微一颔首,叹了口气:“好……我知道。”
宓洮受辱,这件事于秋筠来说难以接受,在孟嘉意料之中。如果秋筠没什么异常激烈的反应,那才是出了鬼了。怎奈数年来何止京城积弊若此,天下何尝不积弊若此?于一人则为一人辱,于天下为天下辱。巴掌打在谁的身上谁才知道疼。
楚览打了噙香戏楼的脸,这件事虽然微末,仍旧在两天之内传遍了京城的纨绔圈子。若非有被戏楼女老板反抽了一掌这一节在,恐怕津津乐道之人还要更少一些。
“楚兄,来我看看脸上的红印儿消干净了没有?”一纨绔子弟嬉皮笑脸,故意凑近身边人的脸,左看右看,满眼戏谑。
“去!”楚览面色不虞,一手推开那人的脸。
“别招咱们楚大公子了,被一个小娘们儿打了有什么新鲜的?”又一人对前一人挤眉弄眼道,“倒是把你昨晚被怜娇姑娘挠的那一脖子血道子给爷儿几个瞧瞧!”
被说到的人抓起桌面上一把瓜子向那人砸了过去,笑骂:“怎着你也想伺候伺候爷?”
被砸之人抬起袖子挡了挡头脸,见楚览脸色好点儿了,心里松口气,又实在按不住心里的好奇,遂拨了拨衣服上的瓜子,向楚览道:“话说回来,什么东西也敢找咱们兄弟的晦气?楚兄你说,想怎么弄他们!”
“弄什么弄!”楚览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都别去找这个晦气,等着他们自个儿关门!”
一人收了笑意,低声道:“莫非她背后有人?”
“这我倒是听着一点儿风声,听说她跟刑部那个女人有点儿交情。”
“这就怕了?咱楚兄是什么人,太后娘娘罩着,别说她,就是……”说话人压低了声音,“就是长公主,还能把楚兄怎么着了?”
“总归是个麻烦!算了算了……不就一个宓洮,之前在浣月楼他就横得不行,这回让楚兄这么一顿收拾,也算挣够面子了!”
“够什么够?他一个贱人,怎么跟楚兄比?”
“我说……”
咣!
门被狠狠一脚踹开,众人惊悚地朝外看去,高大的冷面男人右后侧,是一个墨绿衣袍的年轻女子。
女子笑意浅淡,迈进门来,不紧不慢道:“搅扰诸位雅兴。”
楚览霍然起身,咬牙切齿:“你还敢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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