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春朝宴(一)

许是房里人听见脚步声,一声脆亮的女声从内传来:“大人回来啦!”随后一个水红衣裙的少女从房里钻了出来,但见她束一条大红头巾,一条又黑又亮的辫子拖在胸前,五官标致,眼睛极大,肌肤白皙莹润,从头到脚都带着山花朝露样的灵秀气。

孟嘉初初上街寻杂役的时候,一眼就看上了她。她姓顾,是牙婆的女儿,原本是不做工的,奈何孟嘉工钱给得厚,她娘思索着到底是个好人家,且又不是卖了身,她自己也应得爽快。

顾牙月弯了唇角,露出尖尖的小虎牙,“大人今日回来得早,?娘中饭还没备好呢!”

孟嘉笑道:“不用着忙,我换身衣裳就走,不在家中吃中饭。”

孟嘉换了一身天青男袍,一个人去了云祥街。

云祥街开在宫城外不远,此街两旁开列的都是金珠银翠首饰店面,因此整日里衣香鬓影环佩叮当不绝,是恒安有名的贵妇云集所在。

街心处是这条街上唯一的一爿茶楼,上下两层供夫人们暂歇,名叫万顺茶楼。楼前一角,摆了一个小小方桌,桌子左边斜靠着一幡,上书“打卦测字,概不赊欠”,紧挨着竖幡那一角放了一个签筒并一枚铜铃。桌后坐着一个天盲老头儿,就是摊主了。

摊主穿一身半旧灰道袍,上翻着双目,捋着花白胡子,正在给一位穿金戴银的中年妇人测字。

“夫人给的是个‘莱’字,上草下来,南风远至,生机已现……夫人放心,令夫不但近日将归,且有一笔钱财到手。”

那妇人喜道:“都说你灵验!借你吉言,真要是我家老爷发了财回家,那可太好了!”言毕身后丫鬟放下一块碎银,两人欢天喜地地登车离去了。

“瞧一瞧,看一看……”摊主手中晃起铜铃,未响两声,就听一下金属哗啦声响落在面前。一摸,似是一个荷包,再欲打开时,却被一柄折扇压住了。

孟嘉仔细瞅着对方翻白的双眼,笑了笑,道:“先生,问事什么价钱?”

齐远上翻的双眼颤了颤,嘿嘿一笑,“那得看姑娘问什么事了。”

孟嘉坐下,两指从荷包里夹出一枚金叶子,放在他手上,“一片一个人,你能说多少,我就能付多少。”

齐远翻白的双眼似乎又颤了颤,连手也抖抖索索的,把手中的东西凑近嘴巴,似乎是想辨辨真假,没想到,手肘一下子碰倒了铜铃,连忙手忙脚乱去摸摸捡捡。好容易拾起来,已经出了一头薄汗,忙堆笑道:“真是不好意思,小老儿天盲之人,时不时就要出些乱子。”

孟嘉淡淡一笑,道:“无妨,先生可将这金叶子‘认’真了?这个价码如何?”

“惭愧惭愧。”齐远把手里那片放在桌上,推往对面,“小老儿没什么见识,恐怕对不起您出的价——价——价!”

尾字说了三遍,僵硬的手指却像被浆糊粘在了金子上一般。

孟嘉掩唇偷笑,见此时无人靠近,遂微微倾身,折扇一开,挡住这边,低声对那人道:“齐大人过谦了。”

齐远一惊,登时面色一僵。

孟嘉直起身来,指了指他身后的茶楼,笑道:“您若觉得不便,我们就换个地方谈谈。”

因为地处云祥街的缘故,万顺茶楼的主要顾客群体十分特殊,因此不论掌柜伙计,一律是女人,偶有男人也是在后房忙活,从不出来冲撞贵人。二楼临街开窗的一排包厢贵而不实,权来歇脚的小姐夫人们喜静喜凉且又讲究私密,是从来不坐的,向来是陪着母亲或夫人出门的公子才点来看楼下的热闹,因此多空,却正合了孟嘉心意。

孟嘉饮了一口茶,诚恳地提醒:“大人,此地并无旁人,您可以不必再假作天盲了。”

齐远“哦”了一声,果然把眼睛翻下来,捋捋胡子,随意道:“出门在外的,习惯了。”

齐远会装瞎来这条街上打贵妇的秋风,孟嘉其实并不意外。因为如果是她只有一年二百两的俸禄可以过日子,没准儿也会绞尽脑汁出个发财致富的招数。更何况,据夏深所说,捞外快这事,在官场里是常有的。每年外官进京办事各有奉敬,六部里的要紧衙门自然拿的就多,可像礼部这种清水衙门,日子不免要过得紧紧巴巴。若是家中夫人太过争气,小子丫头养上一大堆,吃喝是小事,聘礼嫁妆就是一大难题。

而齐远,可谓难题之集大成者。不仅官职是礼部郎中,而且家中有六个女儿,如今家里还有三个女儿在闺中待嫁。

孟嘉把装金叶子的荷包放在桌上,道:“在下知道大人辛苦,不会为难,只要您把知道的讲给我听听。银货两讫,绝不纠缠。”

齐远瞟了那荷包一眼,又瞟了一眼,漫不经心道:“你想知道什么?”

孟嘉道:“过几天就是春朝宴,我想请您同我讲一讲赴宴的诸位大人。”

齐远双手揣袖,微微一笑。

“中书令夏相、吏部尚书谢大人、户部尚书张大人、兵部尚书陆大人、礼部尚书温大人……”齐远足足报了起码有几十个人名,才悠悠道,“这些姑娘都要听?”

“……”

孟嘉咳了一下,从袖袋里又取出一个荷包推过去。

齐远笑容加深,颔首道:“姑娘爱重,受之有愧,却之不恭。”随即手下如风,捞过两个荷包,从怀里摸出一本小册子。

孟嘉将信将疑接过,只见封面上龙飞凤舞三个大字——

“流芳谱!”

孟嘉随手翻开,左侧是人像,右边是说明,却并不是什么美人画谱,而是各处各部的群臣图像。而第一页,画的就是当朝宰相夏谌。

“夏谌,字秉衡。今中书令,历任……”孟嘉又往后翻了几页,见与齐远方才所说基本不差,垂目略一思索,笑道,“不错,很是周全。但是,大人,我不得不怀疑,您是不是一早就得了消息,专门等着赚我这金子。”

齐远道:“那倒也不是。这图谱原本就有,画像乃京中一流画手亲绘,其说嘛……确实费了些心思,原本是每半年出一版,半月前夏侍郎知会了在下一声,这本是为姑娘特制的,姑娘放心,比市版全面细致,绝对物超所值。”

“夏泽明?”孟嘉想想,夏泽明好像确实在礼部供职,遂笑道,“他这个中间人做得好,既帮属下捞了油水,又教我知道人心难测不可不防。既然齐大人为我特制图谱,必定也知我身份,您不介意?”

齐远端起茶盏,闭眼嗅一嗅散出的袅袅香气,赞了一句:“香!好茶跟那茶叶末子就是不一样。”呷了两口,才笑道,“姑娘说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只是一个天盲老道在这茶楼里和一位小姑娘做成了一笔生意。姑娘发善心,请我这在街上费了半天唾沫嗓子冒烟的老头子喝茶,既然请我喝这么上品的银针,我又何必介意邀请人是男是女呢?”

孟嘉笑笑,静默不语。

朝中人于她,上多的是厌憎嫌恶,下多的也许是愤恨嫉妒。如今看来,也许还有一些人,认为此事根本与他们毫无关系。

一盏茶转眼过去,该当作别之际,齐远上下瞅她两眼,突然道:“姑娘,我替你测个字如何?”

孟嘉一愣,随即笑道:“可我没有金叶子了。”

齐远摸摸胡子,笑眯眯道:“今天得了你一注大财,这个字算是送你。平日里老夫测一字,最低也要二钱银子,你可要珍惜哟!”

“多谢。”孟嘉估摸着他是有些不好意思,且听一听他怎么说,见白瓷盏内茶汤透亮,随口道,“‘清’字,清水之清,就问我此后如何,请先生一解。”

“清水之清,好。”齐远微一思索,张口便解,“清字,一半为水,江河湖海皆有之。一半为青,青乃禾苗草色。青拆为十二月,禾草遇甘霖,连年有水,长势必茁……只要小心,不可淹过了头,日后四海八方,哪儿也有你一碗饭吃。”

总而言之算是好话,灵不灵是两说,须得谢谢对方这番心意。

孟嘉笑道:“多谢大人赐解,晚辈谨记在心。”

话音刚落,却听窗外一声大叫,孟嘉起身快步到窗边,见楼下一家珠铺前两驾车前辕纠缠在一起,马夫对骂了两句,两边车厢帘子挑起,各下来了一名丫鬟。

孟嘉道:“奇怪了,看这车,应该都是官家人物,怎的当街便吵闹起来。”

齐远闻言,也来到窗边一看,见两车皆是红油涂饰、彩绘错金,一车驾的是两匹高大健壮的白马,另一车驾的是一头皮毛水滑的青牛,丫鬟一水儿穿绫着锦悍然气盛,叹然道:“又是两家不省事的!”

孟嘉不解:“前辈认得?”

齐远还没说话,街上的吵闹声就钻入了耳朵。

牛车家丫鬟道:“好不知礼数的东西!见到世子妃车驾在此,也不知下车行礼让路!”

另一个丫鬟不服气了:“我们王府何曾迎过了世子妃?我们客姑娘是正正经经地在王府伺候惯了的,如今世子急招,要是耽搁了,就算搭上你这条命也不够赔的!如今世子车驾在此,谁敢不让!”

也不怪两家吵闹,云祥街上得有一半的路都停着车轿,她们又正巧堵在了街心这一段,谁要是退就得退出半条街去。许是那位客姑娘真的着急,连对面是谁也顾不得了。

齐远见两家丫鬟吵得昏天黑地,悄悄向孟嘉道:“那个,牛拉的,是户部尚书张浃家的,刚才那小丫鬟说是世子妃,想必里面坐的就是张家的三小姐。对面那家,坐的什么姑娘不甚清楚,不过双马驾车确实是王世子标准,这京里敢把自己的车给一个侍妾坐的,也就是那位定王世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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