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看病(一)

两个人最终还是共同做到了餐桌边上,方秉尘用新取来的筷子给徐照月夹了个花卷儿:“尝尝。”

徐照月看了看花卷,看了看他,最后又看了看自己碗里的小米粥:“谢谢啊,你自己吃吧,昨天的大米粥不是没喝完吗?”

方秉尘点点头:“那你给我夹回来吧,我就当是你给我夹的花卷儿。”

随后又补充道:“粥已经被我喝完了。”

徐照月回想了一下锅里的粥,好在那锅粥并没有熬多少,剩也没有剩多少,但眼前的人毕竟刚生完病,于是还是放不下心的又问了一句:“还能吃吗?有胃口吗?”

方秉尘又点点头,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看着徐照月碗里的葱香花卷儿:“那口粥又没剩多少,就小半碗,我胃口也挺好的,吃下一个花卷还是绰绰有余的。”

徐照月迟疑着给他夹了个小一些的花卷递了过去:“那你吃吧。”

方秉尘碗里也有小半碗的粥,像是特意为了避免自己被噎死而准备的:“甜梓找了份工作?”

“是啊,说是教人冰岛语,我是不太放心,总觉得没保障。”

方秉尘若有所思:“应该没事吧,回头别在家里面上课,在外面约个地方就好了,去咖啡厅或者饭店开个小包间,去书店的茶座那里也行,都挺安全的,你放心不下就去说一下。”

徐照月一口花卷,一口粥:“你几点起的啊?”

方秉尘愣是觉着自己嘴里的花卷儿被嚼出了甜头,于是又在嘴里嚼巴了两下:“没看时间,反正我起的时候你还没起。”

徐照月闷声“哦”了一下:“那你起得还挺早的。”

此刻的时间还不到八点,这个点儿要是放在前两天,徐照月准是还没睡觉,非要等到临近中午的时候,两眼一闭,肚子饿也是假的,写小说也是假的,唯有做梦是一点都不肯辜负的。

两个人像是又没了话题,于是又安静了下来,气氛冷到仿佛能在半空飞过数只乌鸦去。

“咚咚——”

门外响起了一阵的敲门声,听上去还怪有力的,两个人面面相觑,好在这顿饭基本已经被消灭空了,两人一个眼神交汇,方秉尘将碗筷全都收拾了起来,徐照月则迅速跑去开门:“谁呀?”

随着房门的打开,门外站着的正是那个一楼的老太太,还不到十月份,老太太身上已经裹上了厚袄子:“小月啊,你哥来了?”

徐照月皱着眉,脑袋里面迅速搜寻到了那天的记录,这个哥哥本人此刻正在厨房收拾洗碗,徐照月着实是没有想到这个老太太究竟是怎么知道的,于是只能先请进门:

“怎么了?找我哥有事吗?”

老太太乐呵个不停:“上次不是答应好给你们带点特产吗?我们家孙女最近给我寄来了蝴蝶酥,那吃起来香啊,给你们送点儿。”

徐照月半天没想到这究竟和“她哥”有什么关系,老太太当手上提着的袋子放到了桌面上:“怎么不见你哥?”

方秉尘此刻刚洗完碗,挂了满脸的官方笑意:“诶,老太太你怎么来了?还正准备和小月出门。”

老太太眼睛一瞪,脖子一缩:“哦哟,小月还出门呢?我说这几天没瞧见她往外走,原来就专等着今儿呢?”

方秉尘直冲着徐照月使眼色,徐照月马上有所领悟,跑回了自己的房间,从衣柜里随意扯出了一件白外套来,将将就就地套在了身上:“哥,那咱们还走吗?”

方秉尘看了看老太太,老太太只冲着他们两个乐呵:“那还走啥呀?不如就在家多坐会儿,下午太阳也挺好啊,下午再出去吧。”

徐照月神情瞬间颓唐了下去,方秉尘用纸杯接了水:“这不是着急吗?我这难得回来陪陪她,多待一会儿是一会儿。”

老太太依旧不准备走,像是特意来装聋作哑的,徐照月将身上的外套半耷拉下去,翻折着挎在了屈起的胳膊肘上,头上都像是顶了乌云,低着脑袋溜进了自己的房间里面去。

方秉尘也不能说什么,毕竟都是邻里,他要是这会儿逞了一时嘴快,回头丢的就是徐照月的脸,于是只能耐着性子道:“实在是今天来晚了,家里花卷都吃完了,不然就给你打包几个了,我正好这会儿准备带徐照月出门看电影,昨天就买了票,时间也改不了,有什么事情要不改天再说?”

老太太这下不得不起身开溜,嘴里还念念有词:“小月这孩子,还是要有个手足,有哥哥就是好啊,平时见了我们也不打招呼,这会儿直接躲房里去了,跟你这个做哥哥的倒还真不一样,也对,姑娘家一般都是年纪越大,脸皮越薄,以前还能说两句话呢。”

方秉尘直接一个关门不送,把老太太请出了门。

徐照月缩在房间里,老太太刚刚说的那些话,全都被她听到了耳朵里面去,不过从小到大这样说的人也不少,只在心中暗暗下定决心:再也不要给任何别的人开门,然后继续赖躺在床上。

方秉尘敲了敲小卧室的门:“你别听她的话,老人家都喜欢这样说,下次咱们不给她开门。”

徐照月昨天确实睡够了,但这段时间向来都是差不多这个点才准备睡觉,所以眼皮子还是有些架不住,那些幻听也因为还没吃药的缘故嘈嘈杂杂,总觉得自己的胳膊上密密麻麻的,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咬着,就算半闭着眼睛也还是能看见各种各样的死状,形形色色的人脸和不断跃动着的高饱和山峰,有无数漩涡一样的圆圈,几乎要将徐照月这个人拖进去,拖到一个再也没有人能找到的隐蔽角落里去。

方秉尘从床和墙的缝里找到了躲着的徐照月,这个地方虽然狭窄,但是毯子铺得还算厚,而且她身上居然还有一个薄被子可以盖,看上去像经常躲在这里睡觉的。

方秉尘轻声道:“徐照月?”

徐照月像是全然没听见,眼睛半闭着,整个人恍惚间就快睡着了,方秉尘重新又挪到了床上,用自己的手指碰了碰徐照月的面颊:“醒醒。”

徐照月只觉得本来就被蚂蚁啃咬的皮肤突然碰到了一片暖意,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触有了新的变化,于是偏了偏自己的脸,好像只是在片刻之间,就已经熟悉了这种感觉。

方秉尘又碰了碰徐照月的脸,只差将手指屈起放在人中那里,看看人是不是还能出气进气,徐照月这才恍惚回了神:“你怎么在这——哦,你本来就在这儿。”

方秉尘快要被她的反应逗笑了,伸手牵了牵她的胳膊,徐照月自然地把胳膊往高了一抬,耳朵里面似乎嗡嗡了两下,就像是小时候那些老师别在腰上的小蜜蜂突然抽了风一样,长久而尖锐的声音,一再地攻击着她的耳膜。

方秉尘将徐照月拉了起来,开着玩笑打趣道:“一口早饭让你精疲力竭?”

徐照月拍了拍自己的耳朵,勉勉强强分辨出了这句话:“什么一口洗劫?”

方秉尘眉头皱了皱:“徐照月,你这两天吃药了吗?”

徐照月没有反应过来,方秉尘将胳膊伸长,顺着她的脸颊将自己的大拇指划到了她的耳门处,揉了好半晌:“怎么了这是?”

徐照月摇摇头:“没事,我好多了,刚刚有点耳鸣。”

“幻听严重了吗?”

“还行吧,也就那样,那个老太太走了吗?”

“早走了。”

徐照月点了点头:“毕竟老人家嘛,总想找个人说说话,不过我觉得她应该是想找你聊什么相亲的事情,毕竟前几天,她又没上来过……”

方秉尘收回了手:“你能和她相处的下去吗?不能的话,等她下次再来我就把话说清楚,你要是不愿意起冲突,要不然咱们两个去我那边住。”

徐照月眼下有些疲惫:“不用了,我下次把话说清楚吧,对了,那个蝴蝶酥,应该是老太太给你送的。”

方秉尘用自己的掌心顺了顺徐照月的头发:“给你的给你的,现在时间还算早,不到八点半,我估计你还是这两天没睡好,不过你也先别睡了,从今天开始调整一下作息,我去在网上挂一下号,你是平大一院的吧?”

徐照月浑浑噩噩地爬了起来:“是啊,你挂号干什么?”

“你有特定的医生吗?”

“兰晓霞。”

两个人一同风风火火的去了医院,虽然严格来说,更像是方秉尘一路把徐照月拖到了医院,电梯一路上去,精神科有不少人还在门口坐着等待就诊,徐照月是二十六号,现在也才进行到第九号人,一时半会儿也轮不到她,不过方秉尘一来是为了防止她睡着,二来徐照月这会儿不清醒,好说话,万一等一下就不乐意出来看病了,那就难搞了,还是宁可在外面多等一段时间来得好。

精神科的空气中总是弥漫着一种说不上来的味道,像是许多化学药物的味道,仿佛是药品的药衣,又或者胶囊蘸了水后的味道,这个科室和其他科室不一样,只留着一扇窗户,而且还用钢条和软泡沫包的边,窗户也不是常开着的,就算开着也开不了多大的缝,即便开了缝,那也不能算什么,一来挂着纱窗,二来外面隔着铁丝,这些孔洞都格外的密小,让气味散都散不出去,直往人鼻子里冲。

方秉尘也是第一次来这医院,他之前因为徐照月抑郁过,不过是跟着父母去找中医看的,中医一口断定他是心气郁结,给他开了点逍遥散,开了些开胸顺气丸,现在想想,中医馆那边的味道要比这边的味道好闻许多,这边的味道还真是让人有些遭不住。

徐照月和方秉尘两个人来得早,医院的蓝色公共座椅上还有位置,方秉尘将自己多带的一份薄外套稍微叠了叠,垫在了椅子上面,徐照月想都没想,坐下就开始打瞌睡。

方秉尘发觉这个科室居然小孩居多,不少的大人老人大包小包的站在小孩旁边,不是挂着个脸沉默,就是喋喋不休,叨叨个没完,徐照月两眼直犯迷,头轻轻向方秉尘这边栽了过去,方秉尘用自己的手半撑扶着徐照月的脑袋,眼睛一下就瞧见了前面一排的男人。

他们椅子在第二排的最末端,前一排都坐满了人,这个男人长的五大三粗,满脸的橘皮印子不说,皮肤也像是那种晒得干巴了的橘子一样,眉毛稀疏,眼睛极小,东瞅瞅西看看,来回地踱着步子。

方秉尘倒也不会因为这些注意到他,男人从左边走到最右边,就从最右边一个转身往最左边走,从脸到脖子处有一道长长的疤痕,在脸颊上凸起着,上面似乎还缝了不少针,不像是手术缝的,更不像医生缝的,倒像是他自己随意取了一条红线,大半张脸上都有着一个显眼极了的刺青——一个乌青发黑的骷髅头。

方秉尘忽然就生出了一种不安来。

就诊室的播报响了又响:

“下一个,十三号患者,请到五一七诊室就诊。”

离徐照月还远。

方秉尘看了看上面播报的告示屏跳动,或许是因为这个男人太吓人,第一排的那些人有点眼力见的都走了,只剩下那么几个,因为实在害怕,等会儿就找不到位置了,所以依旧坚守着的所谓勇士。

那个刺青男人连走路的姿势都格外的僵硬而狰狞,胳膊不自然的往回缩着,却又大摇大摆,灰色的背心下面连着一条满是纹身的花臂,另一条胳膊倒是没纹身,但也不见得干净,皮肤棕黑不已,还有着不少由于胳膊和背心摩擦飞出来的皮肤肤垢。

不说话,只是喘气都是一阵一阵的粗音,两个鼻孔直呼呼,看着鼻毛要比头发多,连光着的头顶上都要纹上青绿色的龙来。

方秉尘倒也没有以貌取人的习惯,只是总觉得心中不安,而且这个男人的这些动作习惯似乎有些过于的鲁莽粗俗,何况这里可是精神科,不禁让他想到了所谓的反社会人格。

于是轻轻拍醒了徐照月,近乎于单膝跪在地上,将自己的脸稍稍抬起,柔声道:“快到你了。”

两个人之间凑的极近,徐照月醒了醒神,想也不想就跟着方秉尘往后面走,手里面还抱着那件衣服,他们这一走,第一,二排可彻底没人了。

先前坚守着座位的那些人也被那个刺青男给骂走了,大家几乎都离了八尺远,谁也不想多挑起些什么事情。

导诊台的两个女医生将诊台旁边的横条一开,往前一步去,绕到了就诊的公共蓝色座位处:“你好,请不要把脚抬在椅子上。”

说这句话时,涂着粉色口红的那个医生,几乎是憋了一口气后迅速说完的,另一个医生只能微微笑着,暗暗屏气。

刺青男抬眼瞟了一眼那医生:“说的什么话?”

徐照月被方秉尘拉到了走廊的大里面儿去,完完全全远离了等待就诊的区域,和一群被点到名的人混在一起。

徐照月问:“不是还没到咱们吗?”

方秉尘默默给她多戴上了一层口罩。

“那边好像情况不太对,在这边等着吧,咱们靠边些。”

徐照月纯属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几度想要从人群的缝隙里看出个什么来,最终全都无获:“好吧,现在到几了?”

方秉尘沉了沉声音:“十五号了,马上了。”

徐照月重新蹲了下去:“那还要好久。”

方秉尘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我到前面看看去。”

方秉尘说完这句话,倒也没着急着动,先从网上查了平城一院的保安号码,粘贴到了通讯录的拨号里,以备后面不时之需,而后才慢慢越过了人群。

那个刺青男显然格外不服气,周围的人们也尽是一边不敢靠前,又一边不愿意错过热闹的,全都缩得远远的,有小孩的则是将小孩护在臂弯里或者拦在身子后面,只有极少数像徐照月她们躲得老远。

地上还散着刺青男的滚毛起球黑色臭袜子,众人纷纷掩着口鼻,方秉尘默默给自己又加了一层口罩。

那两个医生里只留下了那个涂着粉口红的医生,另一个医生估计是去叫保安或者找警察了——警察局离这里也不是很远,就在医院的斜对面。

方秉尘在人群中绕了个弯子,刚刚好能看得见刺青男把抠完黄脓脚趾的手在自己嘴里抿了一把,用下牙上牙慢慢将指甲里面的泥垢划了出来,冲着那个粉口红医生像是吐瓜子壳一样地吐了一把,然后用自己的大拇指指甲抠了抠留了很长的尾指指甲。

人群中里面的一个声音听着极为年轻,像是在和自己的同学或朋友窃窃私语,一时半会儿没有将自己的声音压下去:“我靠啊,这人也太恶心了吧……那个小指甲都又厚又黄……”

方秉尘循着声音向左边一转头,还没来得及找到人,就先听见了刺青男的粗犷大嗓子,还没等耳朵接收到信息就先闻到了一股巨为浓烈的烟臭味,方秉尘暗暗感叹于自己刚刚又加了一副口罩,果然是一件极其明智之举。

“哪个死崽子在说老子坏话?你们全他妈看什么呢?当我聋了?”

男人走起路来,精神科的地都要抖上三抖,粉口红的医生伸了伸胳膊,企图将此人往下拦,硬着头皮道:“你好,这位患者,请不要在这里起争执。”

男人从酒糟鼻子里面拧出一把黄腥的脓鼻涕来,在空中抖了两下手,随后又在自己的灰色背心上来回涂抹了几下:“你他妈说老子是神经病是吧?我他娘还以为这里全他妈都是神经病,怎么还有你这个不长眼的瞎子?老子是神经病吗?”

刺青男将这位粉口红的医生推搡了一把又一把,医生连连向后踉跄,方秉尘将编辑好的消息发到了保安和警察的账号短信里面去。

包括方秉尘在内的众人都朝那个医生的身后纷纷伸手,才免下了一摔。

刺青男道:“一群神经病还看医生?干脆上村里找个光棍嫁了吧,男的嘛——再怎么是个人样有什么用?脑子有病,娶不着老婆也正常。”

方秉尘一抬头,可巧就对上了刺青男挑衅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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