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青小传--万里云霰恰错一念潇湘》
彼岸花,忘情之花,花落忘川情彼岸。彼岸花,恶魔之花,情早已殇不愿念。彼岸花,紫陌之花,滚滚红尘点不沾。
--题记《彼岸花语》。
(一)
还记得那是一个晴好的午后,暖暖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纸照进多年不见日光的厢房。那大概是一个明媚的秋天,也可能是暖煦的暮春—多年来的辗转流离,她已经记不清那时具体的时间。只记得那天教坊司的高塘姐姐到厢房来,未待她起身相迎,已匆匆俯身在她耳边道:“四公子答应我,下月初六,会为我赎身,到时,你也可以同我一起离开这烟花之地。”
茗青一时想不起高塘姐姐所说的“四公子”是谁,只道这是件欣喜的事情—毕竟这烟花之地,虽是仅仅卖艺,也终究是个不光彩的枷锁,若能一朝远离,不可谓不令人欢欣雀跃。算来从她父亲林燮于佳禄朝获罪被诛、母亲剃度出家,而她与姊姊被没入教坊司堕入风尘之地以来,已有许多年没有这样欣喜过了—明知自己从抄家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再无自由,这些年里,却从无一日不奢望自由。每日为那些酒足饭饱后一身酒气的官绅奉茶唱曲、且舞且奏,喧嚣直至深夜,才带着心中的酸涩与身上的疲累昏昏睡去—此般生活,年复一年,周而复始,如一墙之隔外的沄江之水,绵长看不到尽头。更何况,在疲累之外,还要经受众人的轻鄙薄言。姊姊薄命,便是在被一个酒后纵性的言官轻薄之后,用一条披帛自缢而亡,教坊司人并不允她作为姊姊存世唯一的姊妹前去吊唁,只是用破草席裹起就弃在了乱葬岗。而茗青素来是胆怯惜命的,所以得以苟且存世。
如今,她竟托了高塘和那“四公子”的福,能够逃脱囹圄重见天日,实是在意料之外。高塘见茗青欢欣,虽一向少言寡语,也打开了话匣:“四公子其人与其他官绅不同,并非耽于声色犬马之人。那日初见,恍若遇见前缘。他的名字里有一个‘沄’字,曾说过与我的名字连缀起来就是‘云散高塘’,可是这毕竟不是个吉利的意象。”言及此处,她有些赧然,就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拍了拍茗青的肩膀后就径自走出厢房—这难得的午后闲暇之后,就是另一番不情不愿的红袖起舞、翩然声色的开端。
不过这样的日子,大约也没有几日了,不久之后,就会是全新的境遇。茗青暗暗忖度,高塘大约是众乐伎们中最幸福的人了。如她们这样少时因父兄获罪而籍没如此的人,从天崩地坼的那日起,大都是没有再想过自己是否可以再如家世清平的官家小姐那样,被哪个人真心相待,并赎回自由之身—如高塘这般,大概是冥冥之中,上天念及风尘之苦,而奉送的一丝甘甜。
有了盼头,这日子似乎过的也快了起来。
临走的前一晚,许是已经得到了赎身费,掌乐的红菱姑姑特地放她二人提早回房。那夜,高塘倚在茗青肩上,一向苍白的脸上泛着好看的红晕,如同沉醉的晚霞。她本就是姿色不俗之人,素来以冰雪之姿示人,即使不施粉黛,也有着一番天然的绝艳。澄黄的烛火里,茗青竟有一丝如入幻境的怔然,只听高塘在她耳边轻轻低语:“这一天,终究是要来临了。”茗青便紧紧捂住高塘微凉的手,才发现她曾一直戴在手上的琉璃镯已经不见。
高塘见茗青愣神,于是笑了笑说:“他说过他不喜欢琉璃,因为琉璃二字,听起来便是流离失所,美则美矣,却是不吉。”
茗青忙一笑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托高塘姐姐的福,明日即可离开这里,更是要讨个好彩头,和和美美才是。”
高塘纤细柔软的手指在茗青掌心里画来画去,写着两个字,那似乎是“沄宛”二字,茗青不禁问道:“沄……宛?这是何意?”高塘眸中闪过一丝狡黠:“他的名字便有个‘沄’,我籍没前,小字宛然,如今恰如重生再造,当是取一个新的名字,彻底与被称作高塘的烟花之日作别。”
听她此言,茗青心里也浸了一丝甘甜—人生得一伴侣,真是幸运之事。
次日天刚蒙蒙亮,就有一辆简素的马车来接她们走。像是刻意不引人注目似的,到了江边,一只乌篷船接上二人,船上是一个老船夫、方才的车夫和一个精瘦的仆从。那“四公子”自始至终都没有露面。沄宛脸上隐约写着失望,从船上的小窗望出去,四下是或急或缓的江水,泛着或大或小的波浪—茗青心照不宣,高塘是在等“他”。
可是沄宛所说的“四公子”,左等右等就是不来。也不知道在江水上漂流了多久,天色一分一寸黯淡下来,沄宛眼中的神采,也一丝一毫消失不见。她握住茗青的手,手心冰凉,就像那年林府抄家时,碎掉的琉璃珠一样,茗青不禁有一刹那的失神--记得那时自己徒劳地伸出手去接那碎掉的半颗珠子,冰冰凉凉只硌得手心生疼,却不得不接受那琉璃珠碎掉的事实。
茗青心里一凛,她知道,那或许就是“绝望”。冰寒入骨的绝望。
可是她细想想,又不觉得这有什么可绝望。那“四公子”或许遇到什么旁的事情一时耽搁,也在情理之中。于是宽慰沄宛道:“等船靠岸,到了他的住所,你不就能见到他,与他再也不分离了吗?”
“是啊。”沄宛回答道,停顿了一会儿,又问道,“茗青,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茗青低下头去,思忖片刻:“现在还没有。但是,我若真要找个白首不相离的‘一心人’,不需要他有经天纬地之才,也不需要他身临庙堂至高之位。甚至,我不需要他只爱我一个人,只要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光里,我们彼此清白明朗,在他的家谱里,有我的名分,他也不只是把我当成一个庸俗的摆设,就足够了。”
“如果这样就能让你感到幸福,那似乎也是很简单的事情。”沄宛笑笑,可是眼里似乎仍遮蔽着一片云翳,同渐渐下沉的夕阳背后的黑影一般,茗青知道沄宛此时一定疲倦而伤感。“可是简简单单的,不好吗?”她问。
“我也羡慕这样简单而幸福的美好,可是见沄……和他在一起无论何时,都不会有如你所说的那种情况。”
“为何?”茗青心下诧异,“那‘四公子’不是素来与你情深意重?又为何连个名分都不肯为你分明?”
“我出身烟花之地,虽是卖艺不卖身,却终归不是清白人家。他肯垂怜于我,已然顾及了我两人的情分,只是我若想名列他的家谱,却不可能。”
“沄宛姐姐既如此说,想必那‘四公子’定非出身等闲之家。可是高门大院的规矩虽多,却也并非铁石之规。若府中老爷夫人不允,等公子有朝一日掌了事,想必不会不给姐姐一个交待。”茗青劝慰道,“姐姐何必如此悲观。”
沄宛没有回答她,转首去看已沉入江心一半多的夕阳。江上已有渔夫唱起船歌,用歌舞升平的表象掩盖了并不太平的时局—或许与所谓不知亡国恨的“商女”一样,他们只顾着过好自己的日子,这天下的风雨变迁,从来与他们没有多少牵绊。
(二)
回忆至此,茗青突然感到其实习惯这样平凡日子的人,若能在庸庸碌碌中得以天年,倒也不错。只是在兵戎相见时,往往正是这些人,最易成为战火的牺牲品--这句话,还是在她成为那人的枕边人后,听他所说的。
而那人,年少轻狂时,也曾做过手染鲜血的恶行--攻下一城后,为给自己逐鹿营死去的将士复仇,抑或是存了将全城人斩草除根的心思,竟令手下的剩勇兵卒将城中诸人屠戮殆尽--无论是负隅抵抗的男子,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妇孺,都在那场惨烈的战役中命归黄泉。
那人名叫秦见潇,正是沄宛所言“四公子”的异母弟。他将茗青自以为平静而充满期待的生活生生打破,又亲手打碎她一直以来的美梦,最后却为她人生最后的岁月带来诸多喜乐和最想要的承诺,而茗青也亲眼见证了他传奇一生最后惨烈的收梢,甚至,要以生命为他殉葬。
他是流连于烟花与战火硝烟中,一个最特别的存在。茗青在他之前从未见过如他这般的人;而在他走后,她也知道再不会有这样的人,存在于这个令人终究变得收敛而冷漠的世间。
毕竟这世间,如他这般命格的人,只有唯一一个绝版。
灿烈的、孤孑的、意气风发的、敢爱敢恨的绝版。
时已三更。这是寒秋时节里一天最冷的时候,更因在这城郊山林间,虽是僻静,却捱不住秋冬之寒。那人再没传来消息,茗青忖度着一些事情的因果,突然心生哀凉--他或许,已经死去,死在了他深恨着却不得不为之攻城略地的人手里,死在他一生一世的执念上。
不会有任何的转机,一切都只因自不量力。
茗青想,若换成任何一个与秦见潇无任何瓜葛的人冷眼旁观,他若真死于这一战,也算是他对那一城无辜亡魂的谢罪--报应不爽,无论有心还是无意,他毕竟已作下了一城的业果,想来那时他从未将那些百姓当作自己的子民--在他下达屠城令的那刻之前,他甚至从未将他们视作生命,更遑论敬畏之心。
屠城者,世道不容,谁会因为那时他的年少无知便轻易将数十万条性命债一笔勾销?换成任何一家神佛判定,也断不会容他。只是,他的报应,来得太早了些。
或许应当让他尝尽身边离索之痛后,再让他饱受一年三百六十日病痛折磨而死--若要复仇,给对方个痛快,才是失策。最大快人心的,往往是将漫长的痛苦加诸仇人身上,然后以一副旁观者看好戏的姿态,好整以暇,好好欣赏着仇家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遇里苦苦挣扎的丑态,看到厌弃之时,便是仇家油尽灯枯之日。
何况,秦见潇,即使是死,也只能死于秦见沄之手--秦见沄,虽常常做出一副悲天悯人的姿态,内里残忍,并不亚于任何人,甚至,借刀杀人的好把戏,都是他一力所为。如此,无非是天下乌鸦一般黑的角逐,丝毫没有大仇得报的爽利。
茗青想着,一时间竟失了神。直到隔壁屋里传来婴孩的哭声,才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
--那是她的血脉,同样,也联结着秦见潇的血脉。
那是景朝罪臣之女与建真皇帝异母弟的女儿,纵然身世曲折离奇,却因尚在襁褓不谙世事而格外单纯--毕竟没有谁生来就知道自己身世,而她的亲生父亲,也定来不及将她的身世告诉她,就会命归黄泉。
这个孩子叫南颦。名字是见潇起的。那天茗青挣扎着从鬼门关逃出,悠悠醒转时,就发觉自己的手被另一双大手握在手心,她一抬头,就撞上见潇因守了一天一夜而略显疲倦的眼神。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见潇,仿佛曾经记忆里的他,从来不会有这般模样。
见潇见茗青醒来,忙唤过御医,自己便到一旁略作休息。等御医告知一切无碍,才回到床边,握着茗青的手,珍重地将她细细看过,就像是小心地守护者一枚绝世珍宝。
“茗青,谢谢你。我们的女儿很美,很像你,也很像一位故人。”
她有一瞬间的失神,那个曾将她从卢云友府上强取走的王爷,那个曾亲手犯下屠城杀戒的逐鹿营主,竟会这般将她视作珍宝,而非一件随时可毁弃的物件?但饶是如此,她心中的芥蒂也未消弭,仍是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礼数与疏离:“殿下过誉。”除此之外,不愿多说一字。
“茗青,你是我们孩子的母亲,你来看看我们的孩子。”见潇从稳婆手中接过襁褓,珍重地递到她身旁。茗青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触碰到孩子白白净净的小脸,孩子睡得很酣沉,像是梦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唇角竟微微上扬。
“茗青你看,孩子对你笑了。”见潇灿烂一笑,看得茗青心中的坚冰渐渐解冻消融,见潇突然想到了什么,将孩子抱给稳婆,俯在茗青耳畔轻声道,“我们的女儿就叫南颦,你看她的眉毛恰是远山黛,与一位故人很像。”
“故人?......是谁。”茗青喃喃问道。
见潇侧过脸去,似极伤感:“我的母妃,豆卢眉安。”
茗青静静地听见潇讲起往事,讲起秦辅真薨逝那晚,秦见沄与苏家人的行径,起初他还懵懵懂懂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孩童敏锐的直觉让他无比接近真相,他只记得他要冲上前去阻挡他与母妃的生死之隔,可是见瀞在旁拼命按住年幼的他示意他忍耐,最终他只能无声地哭泣,任凭泪水流了满脸,咸咸涩涩,像是多年以后他纵横沙场斩下对面将官首级时飞溅到他唇边的血,一样的咸涩,一样的令人绝望。
他讲完,回头看着茗青,拥抱着她,眼中的桀骜之色渐渐消散,只是透着怎么也散不去的哀伤。
“茗青,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从卢云友府上抢你来归本王?”见潇缓了缓,道。
“卢将军彼时颇受皇帝信任即将升迁,殿下向来厌恶皇上的亲信,必然要拿我作这个筏子,好让他们扫兴。”茗青答道。
“这只是一个原因,也是最不重要的原因。”见潇一哂,“茗青,本王是真心喜欢你,从未把你当作一个用来赌气的物件或筏子。”
“就因为一句‘喜欢’,殿下就甘愿受到削护卫的惩戒?”茗青有些无奈地笑笑。
“削护卫只是小事,何况只是将我营中护卫拨给了十四哥,并没有落入奔狮营手里。”见潇道,“何况以百十号兵卒的调度就能换来余生想要守护的人,是多么划算的事情。”
茗青知道见潇话中之意,心中微微蕴了一丝暖意。
只是她那时并不知道,原来见潇喜欢她虽是真,她也只是另一个人的替身,那人和她有着七八分相似的容貌,曾陪他走过少年时期最天真烂漫的路,可是却因秦见沄的迫害而死在关外的滂沱大雨中,从此就成了见潇心中再也触碰不到的月光,一想起,便是蚀心刺骨的伤。
“殿下是要将茗青作为余生守护之人么?”她问见潇。见潇郑重地点点头:“是。”她便笑,拉着见潇温暖的手,眼里似有星星闪动,却终不如月光温柔。
见潇看着怀里的茗青,心中越发坚定了要护她终生的信念--这一次,他所要保护的人,再不能受秦见沄的摆布。
自琬蕈逝后,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见瀞一人,而如今,也多了她,还有他们的女儿南颦。
他与他十四哥见瀞终究不同,他可以只因茗青与琬蕈的形似便不顾一切地爱她。见瀞却痴恋桐君一人,即使他与桐君早已陌路,再无在一起的可能--见瀞是一个太干净太纯粹的人,历经千帆,归来却仍只爱着当时惊鸿一瞥那刹的初心。他不一样,只要眼前人与故人有所相似,便可视作珍宝。
或许这样肤浅地活着,半梦半醒,也是治愈旧时伤痛的良药。
他与见瀞的性格生来便如一枚铜钱的两面,迥异而互补。见瀞喜静,他则好动;见瀞睿智,他则勇武;见瀞专情于初见时的梦幻和美好,他却热衷于五感的刺激与爽利;见瀞如林间月光疏朗如雪般清高自处,他则如涧中花树摇曳恣肆地开出一树桃夭。
茗青想着,对面前的这个人,纵使自己出于种种原因不能原谅他,命运终究也因着南颦的诞生将他们牢牢牵扯在了一起,难以分开。她的心在两人未真正相遇之前已因他年少轻狂的行径所制造的悲剧而冰冷,却在他专对她一人的暖意下稍稍温存。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秦见潇于她而言真是太像一壶烈酒,清醒时想要躲避,却在醉倒时因他的存在而解千愁。但醉酒后总将醒转,她的潜意识里,对他终究是抵触。
毕竟,酒这种饮品,永远都不能与人相伴一生,至少想要益寿延年的人,是不会容忍它长时间存在在自己的身边。
就如同纵使罂粟和夹竹桃再美,也终究有毒。所以如果只是远远地看它一眼也便罢了,一旦靠近,不知何时,便能要了自己的命。
(三)
“若是有两种迥异的人生可供你选择,你会选哪一种?”浅浅的梦里,透过帘外朦胧晦涩的月光,不知是梦呓还是真实,有人俯在她的耳边问她,声音飘渺而陌生,却有一种入定的安稳。
“你说,哪两种?”她翻了个身,眼皮却似有千钧重,睁也睁不开,索性闭着眼睛问道。
“一种,是无名无份,但可以终老天年的命运。你只要做到,不过问,不留心,做一颗被云彩遮住的星辰就好。”
“另一种呢?”
“哈哈哈哈,话言于此,你还不明白么?还是因为畏惧,不肯挑明了向我求证?”那个声音褪去了飘渺空灵,变得好似讥讽,话带锋芒。
“你说就是。”
“另一种,就是服从你内心深处最炽烈的愿望。有时这种愿望被深深压抑在你的心底,但一朝如宝剑出鞘,就会越演越烈,再无止息的可能。”那个声音突然变得诡谲而魅惑,“你会,爱恨交织地去死。”
茗青说不出话,心中却有暗流涌动。
“就没有折中的办法?”她想问,可是却问不出。
“你一定想问我,能不能折中,或都不选,是么?”那个声音再度响起,“不能。你始终不能这般奢望在安稳盛世才能有的绝妙结局。这就是你的命运。你选不选?你若不选,我便替你选。”
“我不愿意做一个庸碌终老的人。只是第二种选择中的那个愿望,是什么呢?”
“一个敢于对抗世俗的阻拦,愿意今后余生只对你一人温柔以待的人。只是,这个人,会死于他的执念,而到那时,死亡于你而言,是最好的收梢。”
“他若只对我一人温柔相待,那他于这世间众生而言,是漠然还是存有恶念?”
“天机不可泄露。记住你的选择。”那个声音迅速从她的梦境中抽离而去,她困乏地再次沉沉睡去,再醒来时,已恍若隔世。
夏日午后的阳光毒辣辣地照进深深的庭院,隔着一片篁竹,是幽静的书斋。她正持着一盏清茶,端端放在身边人的桌上。那人时而眉间蹙起,时而凝神沉思,时而从容落笔,时而微笑恍然。她看到那是一张端正的脸,因着多年的磨练已不见了少年心性,也渐渐褪去了清高与孤傲,多了一丝悲悯与温和,通透与庄重。他的鬓角已渐生华发,眼尾也刻上了岁月流逝的印痕。
“大人,喝茶暂歇罢。”茗青听到自己对他道。
“不忙,待我阅完这节兵书。”他抚一抚须髯,温和答道。
“好。”她陪他阅罢兵书,他端起茶盏,细品了品,眼中闪过一丝难掩的哀凉。
“这是黄金桂。”他独自抚平情绪,似叹似笑,“好久没有喝到了。故乡的茶园,也大多毁于了战火。如今一饮,倒是勾起乡愁。这茶,你从何处寻来?”
“前几日宫中来送赏赐,赏赐中有一块茶砖,就是这黄金桂。”茗青细细回想,抿唇轻言。
“皇上竟如此细心......”卢云友眼中闪烁着微光,只一刹又垂下眼帘,“不,是她送来的。只有她才会这般细心。”
茗青不知他话中何意,也不便问询--她是卢府中一个特殊的存在,既非丫鬟,也非妻妾,而是一个无名无分地位难明的角色--只是卢府诸仆从皆较为乖觉,大多会察言观色,私下里也将她当作半个主子来待。他曾在沄江边将她救起,带到自己的身边,多年过去,他从景朝降将成为了建真朝中最受太宗皇帝倚重的善谋之将,她作为他的府上人,也多少改变了处境,只是,他却迟迟不肯给她一个名分。
“老爷这么喜欢茗青,何不纳了茗青为妾?”有时,连他的发妻李氏都劝他给茗青一个名分,可是他却沉默不语,像是在避讳着什么。
真相是,他确实在避讳着什么。
他在避讳她出身景朝教坊司的出身,也在避讳着太宗心中的隐伤。
他生来就注定是两朝的臣子,因太宗的知遇之恩,侥幸留得一命,没有在咸嘉帝的猜疑之下落得一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因此,他的后半辈子,都甘愿活得像太宗的仆从,如影随形,处处留心,倒不只是为了保全自己,也是心甘情愿,以此为报。
他极聪慧而谨慎,自然辗转得知茗青的身世。而茗青的义姊高沄宛,则是太宗秦见沄一生的朱砂痣,也是见沄一生再无法采撷的飞花。他不是不想给茗青一个名分,只是,这样一来必会惊动见沄,见沄见她,则会想起沄宛,即使他悄悄纳了她,总会有人在背后出于各种目的咀嚼她的过往,惹出许多嫌事。他不愿惹出事端,也不愿因此而使她陷入两难的境地。
“平安一生就好,何必要什么名分?我待她,从来不会让她受一丝一毫委屈,这就够了。”卢云友“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其实不过是因为,茗青于他而言只是一个善解人意的红颜,远不及见沄在他心中的分量重于千钧。
这,大抵暗合了梦境中的第一种命途。
卢云友就像是她生命中的微光,熹微而温和,却没有炽烈的温度。他在她面前向来如谦谦君子,不温不火,像是一口深深的古井,无波亦无澜。或许,她虽兼具才貌,却都不是顶顶出挑,卢云友也不是那种沉湎于声色之中的人,因此她终究不是能让古井无波化作滂沱大雨的那一尾锦鲤。那么,再做奢求,已显得贪婪。
她自是明智的,不愿亲手封锁了这一丝幽微的光。
本以为这一生就将这样度过,却与秦见潇狭路相见。
初见他时,她本能地想要逃避--他和卢云友是太不同的人,自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明明对着卢云友极尽弹压之色,疏狂得近乎逼人,却极具生机与实感。卢云友只是面不改色地笑笑,不露声色地将他的话都拦在半路,谨言慎行,是令再精明的人也挑不出错处的滴水不漏。见潇一时气结,正要拂袖走人,卢云友却含了一丝暗暗的哂笑,唤过茗青叫她上茶:“殿下别急着走啊,不喝了这盏茶么?”
她知卢云友在暗讽他心急火燎,从不是个沉得住气的主儿。心中暗暗发笑--想必秦见潇每次同卢云友言语过招,疾言厉色无非都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偏巧那棉花里还藏了一根针,也只好吃了暗亏。
她低头将茶盏搁在秦见潇桌上,福一福身就要离开。却听见身后传来清脆的茶盏碎裂声。
卢云友眼皮跳了一下,揉揉太阳穴,迅速收敛了脸上的一丝讥诮,明知故问道:
“殿下怎么了?”
“好,好,你既然折损了本王的面子,本王也就不给你留面子了。”秦见潇冷笑道,“刚才那个侍茶女侍候不周,本王要将她亲自带回府上好好调教。”
被无边的恐惧猛然攫住,茗青惊得愣在原地。
“殿下,茗青是我的侍女,若有侍奉不周之处,还请殿下责怪老夫教养不力。勿要为难一个弱女子。”卢云友坐直身子,正色道。
“看来卢将军的意思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见潇越发不饶人,“难不成要劳卢将军大驾到本王府上行洒扫之事?本王可请不起你这样的人物。”
“老夫断没有听说有如此先例。还请殿下三思后行。”卢云友站起,沉声道。
“为了一个侍女,卢将军要将此事闹大么?”秦见潇挑起一侧唇角,张狂中带着一丝邪气,“卢将军,该三思的人是你才对吧。建真天家,终究是姓秦啊。”
卢云友冷淡地扫了一眼见潇,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怒气。他无比清楚自己的处境,也知道见潇确实有这般为所欲为而自己不得不服的地位。
一丝酸涩潜上心头,他却只能冷眼旁观。
是有多久,没有这种不甘的情绪了?
他无暇去想。只尽力为茗青周全道:
“还望殿下善待茗青。不要落个苛待下人的名声。”
见潇一哂:“你这般怜惜她,何不娶了她作枕边人。一口一个‘下人’,倒叫我这个旁人听了,都替她不值。”他转身,低沉清晰而刻毒道,“卢云友,别以为本王看不出什么。你只是建真养的一条狗。你所看重的一切,今日是茗青,之后不定是什么,只要本王有意夺取,你都留不住。也对啊,这哈巴狗儿的把戏,本王最喜欢看。不是为了你的一个仆人或是一件物品,本王不稀罕。本王,就是喜欢看你明明在意却又要装成不在意的那个别扭的样子。”
卢云友一向冷静自持的脸上,此刻亦涨得通红。僵持几秒后,他拱手道:
“殿下慢走,微臣不送。”
这一刻,茗青的眼里都是哀愁与恨意。
卢云友,原来是这么会明哲自保的人,原来当日救起自己,只是举手之劳?
还是自己错误的高估了自己在他心中的重量,实则轻如鸿毛?
无论是哪一种解释,都令她的心冰寒到极点。
错付了,都错付了。
她面如死灰,机械地跟着秦见潇上了马车。她很难想象,此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梦境,在此刻戛然而止。她在凄寒的月色中挣扎着起身,才意识到,其实,她在第一个梦里醒来后所见到的,是另一重梦境。也许,是她昔日在卢云友府上时的点点滴滴,将无数相处时的碎片记忆拼在一起,最后短暂地与那段安稳岁月的记忆道个别。
她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满庭的月光,明亮却微凉。
她忽而有种异样的预感--像是心头的一只如意,碎成了满地不堪。她努力去辨别这预感的出处,却不敢往最接近事实的原委去想。但其实,这一刻,在琉璃堆叠的宫城里,该结束的恩怨,已经尽数结束。
(四)
都城月色凉如水,浸湿着夜夜离别人的眼眶。月光微凉亦微醺,从不会因眼前人身份的差异而有所偏爱或憎恶。
卢云友手中稳稳托举着一个黑金木托盘,托盘上端端正正放着一杯鸩酒。一旁是一支简素的银簪。
“该结束的,都要结束了。”卢云友暗想,“只是不知,茗青若得知他死讯,会不会看清形势回心转意,不再像那日那般严词拒绝自己为她脱身而构想的谋策。”
--如果她不肯跟随自己安安稳稳度过下半生,那么在她面前留下的,几乎全然没有更好的选择。
卢云友思绪流转及此,也微微释然。
“殿下,皇上念及你劳苦功高,又是皇室血脉,慈悯为怀,派臣来送你上路。这杯酒,药力很快,几乎不会使你感到痛苦。”他站在一片澄明月色中,俯视着昔日的座上宾,今时的阶下囚。
“你一定很乐于见到今日的结局。对么?”眼前人虽憔悴了些,却不减当年英姿,一开口就是曾刺痛过他的语气,“你来看本王的笑话,可是你终究失算了。”
“本王的笑话,还轮不到你来看。”
卢云友僵持着脸上的微笑,让自己看起来完全好整以暇,丝毫不见任何情绪的波澜。
“这支簪子,是叡王殿下和王妃派臣带来,给你留做最后的念想。”卢云友淡淡道。
果然,眼前人眉心剧烈一跳。再开口时,已不见了方才的傲然。
“十四哥,他还留着。”秦见潇双手接过那支簪子,轻轻地抚着,细细地看着,仿佛那不是一支簪子,而是与他隔世离空多年后再相见的红颜。
卢云友与他相识多年,从未如此刻这般在他脸上看到此番深情,心中不禁添了一丝微微的怅惘--世人皆有苦衷,连再铁血再薄情的人,也不例外。
“人皆有罪孽,也有苦衷。只是......只是此战波及百姓,填进无辜的生命作为你私人恩怨的赌注,臣,怎么能坐视不理?”卢云友叹道,此刻他也不知自己叹的是眼前人,还是这乱世所有困于“不得已”囚笼中的芸芸众生。
抑或,他真正要叹的,其实也是自己的投射?
“苍生无辜,唯憾天意罢了。”他轻轻说出这句话,是在为眼前即将离去的人开解,也是在为自己解惑。
面前的人说罢最后一句嘱托,卢云友都细细听着。他在对方生命最后的一个时辰,突然变得悲悯。
“臣,会替殿下照料好茗青。”不是为当日之事耿耿于怀,而是想让他安心。
“茗青她自有选择。卢将军,提点就好,不必强求。茗青她性情刚烈不亚于我,若是强求,只会适得其反。”
“由着她选,就是最好的仁慈。”
周围渐渐平静下来,卢云友静静地俯视着多年来自己最厌恶的人,看到他走向自己执念铸成的深渊,想着他终将无牵无挂走向彼岸与忘川。卢云友深深厌恶的灿烈与肤浅、屠戮与私欲,曾经如蠹虫占满秦见潇的这具躯壳,而如今他的灵魂已离开人世,空留躯壳孤孑一身归于尘埃。卢云友忽然在这一刹那间,感到一种空虚与无力。
那是百感交集却寻不到原委,虚虚实实最终得到似是而非归因的放空。如冥荒的结界,构建出一个无声无色无影形的虚空罩子,将他的疲倦与情感暂时纳入其间,蔽出一片安静的心域,待到走出这段记忆之后,来到今后的时光里,再渐渐将屏蔽掉的声音,听一听,记一记,再忘一忘。
卢云友平静地看着秦见潇停止最后的呼吸,转身走出月光布满的天牢。
“关于他的一切,都结束了,都结束了吗?”
卢云友无暇去想,只是悄悄在月色的掩映下,形单影只,去往他一早就打探下的别院。
他知道,茗青在那里,等着一个人,而这个人,并不是他。
“你来了。”
“是我。”
她果然没有睡,或者,已从睡梦中苏醒。卢云友看着一身严妆丽服的茗青,心想,她这般打扮,竟像是要去赴一个宴。而这个宴,要先越过一片无边的彼岸花丛,再涉过深不可测的忘川,喝掉孟婆手中熬好的汤,接受满殿神鬼的审判后,才能奔赴。
她眼中的神色渐渐凝成了一泓血色的墨,是以殉情二字作为注脚。
“卢大人,你是来告诉我结局么?”茗青定定地注视着他,卢云友向来都是各种真相的破译者,她的猜测果真没有错。
“殿下已经去了。”他平静地道,语气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仿佛这是一件稀松平常而至漠然的事情。
“看来我的预感并没有错。”茗青颔首,“你们之间的恩怨,从来不是因我而起,但可笑的是,他日若史书工笔,我必会如沄宛姐姐那样,成为诸多争端的起因,也就是乱世中的祸水。”
她转动着手上的一枚金叶戒指,神思恍惚间,依稀是那人的笑脸。
见他无言,茗青轻轻睨了他一眼:
“你不会也想说,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真相要告诉我?”
卢云友叹口气,从她渐渐陌生的眼神里,他读出了她的决绝与事情不可回圜的结局。
“没有了。”卢云友将唇间的话吞进肚内,不说,或许也是一种善良?
比如沄宛的死,也是他间接促成。
可是他是谋士啊,不将沄宛作为筏子抛出,景朝余势又怎会被不费吹灰之力终结?
他也不过是,想让战事尽可能减少,打打杀杀,殃及百姓,他不想看到生灵涂炭的悲凉。
他就像是一个推动王朝更迭的机器,能见常人所不能见的隐患与机遇,也会以一己之力,去做出一些屏蔽了情感只余“道理”的决定。只是这些所谓的“道理”,对与错的边界,又从何界定?
不把别人当成有血有肉的生命,不顾及他人在尘世中挣扎的灵魂,只是永远在清醒的时候冷静理性,内里,其实无非是被一条名叫“知遇之恩”的线不紧不松地束缚着。他自以为留得大多数人或于他而言重要者的性命就是正确的事情,可是别人未必如此选择,也自然不会感恩戴德领他所谓的“情”。
茗青冷眼看着将亮未亮的天幕,娟丽的脸上不知何时挂上了一丝明媚的笑意。
“既然没有想对我说的,卢将军,你早些回府歇息罢。感谢你多年前救我的前缘,只是从今之后,我要自己做一次主了。”
听她话音落下,卢云友强忍着心中的冲动,他忍住不要在这一刻将真相说出。
--她只是那个名叫赫连琬蕈的女子的一个替身啊。
说了,她不会再毅然决然为他殉葬,会安安静静活在自己的家里,活得像一缕透明的空气。可是她的心已经死去,心若死去,她就不再是活着的茗青。
可是不说,会不会是一种无形的欺骗?
他犹豫间,茗青轻声道:
“我猜出你要对我说什么。你是想说,我不值得为了他将自己断送。只是因为,他把我当作那个人的替身。我不是他心中独一无二的那个人,对么?”
“你......你怎么会知道。”卢云友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声音镇定中掩饰不住一丝颤抖。
“你不必管我怎么知道。只是,他用了他人生中最后的年华只爱我一个人,这已经足够。”茗青微垂着眼眸,声音却坚定,“乱世之中,谁敢奢求一颗真心?我都没有全心全意接受他的全部,甚至曾深深厌恶他的一举一动,但是‘情’这个字不容对错分说,我不知从何分晓,只愿意遵从我此刻的内心所想。”
“至于卢将军你,我很感佩你的悲悯。”她说完这一句,默然无声,不再多言,仿佛入定。
卢云友知道她心意已决,知道再多说也无益,起身告辞。
他知道,这是诀别。
他走出深深庭院,终究没忍住回头望了一眼--他看到庭院中的荷花池中,夏日满满的荷花已经在萧瑟的秋风中尽数凋谢。委顿在凝滞的冷水里,像是一场烟花后寂寞而象征着死亡的灰烬。
茗青端端正正坐在庭院中,像是在等什么人。
她知道,会有一个人前来,帮她照料好南颦。
如此,等那人来时,一切都有了最终的收梢,她也可以,不必再在这世间苦苦挣扎。
(五)
“从今往后,南颦就是本王的女儿--本王活在这世上一天,就无人可以害她分毫。你放心就好。”
看到见瀞将手中的金叶戒指小心地藏在身上的暗袋,抱着襁褓中的南颦离去的背影时,茗青终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即使从未与见瀞正面接触过,她也知晓见瀞素来行事稳妥--天地间真有这样如林下月光般温润翩然的男子,永远波澜不惊,永远不骄不躁,若是见潇学到他性格中的分毫,也不至于将自己于冲动之中断送。
然而她知道,“冲动”二字,并不是全部的理由。
更多的是,他的执念。
她微微一笑,泪水在不知不觉间咸涩地落下来,她不知道该喜该悲,只知道一生漂泊终将安顿离场。她看着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从地平线升起越来越绚烂的朝阳,那丝丝缕缕的光线从云层中穿出,透过屋子的窗户照上她的脸颊,也映在她手中的匕首上,闪烁着灼目的光芒。她看着云层中的霞光,忽然想起那一年的冬季,卢云友与她相知相识。那些年里,他待她一直都如云霰的温度,看似温暖,实则冰凉。
而她在彻骨的冰冷中挣扎了一世,心中冰雪,更是寒凉。所以,何必再如他一般如履薄冰,冷天冷地,冷了一颗心。
匕首的刃端没入胸膛,她用最后的温度祭奠着命中潇湘。
恍惚之间她看到眼前是一条血色的河,彼岸花妖冶地开满了河畔。胸口长出一朵最灿烈的花,牵扯着无形无具的藤蔓。她看到透明的自己走向那片彼岸花海,在那片花海中酣然长眠。
她不知会不会再醒来,只知要将一切忘记--忘记忧愁,忘记悲伤,忘记辛苦,忘记凉薄,忘记一切有形有具的事物。偌大天地间,只有彼岸花永恒,将冰凉瓦解,以虚幻的热烈,将一切团团环绕。
若有超度的歌谣,或许会在忘川的彼岸,用最温暖的音色将它吟唱:
“彼岸花,忘情之花,花落忘川情彼岸。彼岸花,恶魔之花,情早已殇不愿念。彼岸花,紫陌之花,滚滚红尘点不沾。”
忘川之水清澈却不见底,它将一切存在都解释为合理,包容着冷寂,也包容着暖意。
--结稿于2020年6月24日
架空版多铎范文程争妻事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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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茗青小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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