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章 火热

谢无羁甚少饮酒,那桃花酿初入口只觉清甜,入喉后却化作一道火线,灼灼烧入胃中。小小一口,竟似点燃了引信,热力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的脑子被这突如其来的烈性烧得一片混沌,视线茫然四顾,只觉得周遭的一切声音和色彩都渐渐褪去,唯剩空中那枚不断散发着金红色光焰的晶魄,如同黑暗中唯一的灯塔。

那火焰,真美啊。

他曾在原来的世界见过日照金山的奇景——当第一缕曙光跃过山巅,如同神祇射出金色的利箭,刹那间便点燃了皑皑雪顶,纯粹的金色自上而下流淌,像融化的黄金,又似流动的光瀑,为棱角分明的冰雪覆上液态的光辉,那是让旅人屏息、诗人驻笔的天地壮阔。

此刻,凝视着这枚小小的晶魄,他竟感受到了同样的震撼和壮阔。

它仿佛一位从亘古沉睡中苏醒的神祇,披上了光的铠甲。光芒是冷的,却在燃烧;是静的,却仿佛在轰鸣。它散发着温暖,却比任何火焰都更能灼烫灵魂。

谢无羁感觉时间在此刻凝固,万物寂然。唯有他的心脏,在胸腔里跟随着那光的节奏而震颤,沉重地搏动。

“砰!砰!砰!砰!”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要触摸这道温暖而灼目的光。

不可思议的是,那远在天边、如同微型太阳般的晶魄,竟乖顺地化作一道流光,伴随着一声清越啼鸣,直冲而上,没入他的眉心。

闭目掉下前的刹那,他望着天空最后的念头是:那片云,也很像飞舞的朱雀呢……还有,这已经是第三次高空坠落了啊……

紧接着,谢无羁感觉自己的意识被彻底抛离现实,坠入一片无边无际的烈焰世界。这里似乎只有永恒的光和热。

金红色的火焰不再是外在的能量,它们就是他,他就是它们。每一寸“意识”都在被灼烧、撕裂,又被一股更磅礴的力量强行粘合、重塑。

痛!

灵魂被寸寸碾碎般的剧痛!

热!

熔岩核心般的极致炽热!

这痛苦超越了肉身,直抵灵魂本源。他想要嘶吼,却发不出声音;想挣扎,却无处可逃。

就在这极致的混乱与痛苦中,一幕幕破碎的画卷如同默剧般在他眼前展开:无尽烽火染红晦暗天幕,喊杀声、兵刃交击声、法则崩裂的轰鸣……一切都如同隔着一层浓雾,模糊不清。

唯有一种情绪无比清晰——一种沉重的悲悯与决绝。悲于世间秩序的倾覆,悯于万千生灵的涂炭。

随即,一声清越至极、仿佛能涤荡一切污秽与绝望的啼鸣,贯穿所有杂音。啼鸣中带着不屈的骄傲,以及为守护而甘愿燃尽一切的决绝!

赤红的朱雀展开几欲覆盖天地的双翼,燃烧着神魂,携金红夹杂着细缕黑色的烈焰盘旋。祂每一次振翅,都洒落无数火种,如陨星般坠向大地,焚烧那些扭曲的邪祟。

朱雀的身影越飞越小,最后只余巴掌般小小一只,发出最后一声啼鸣,猛地振翅,如一道赤色闪电,射入谢无羁的额心。

这些画卷也如同涟漪般消散在火海中,只留下那份沉重而炽热的情感烙印,沉甸甸地压在他的魂魄上。

谢无羁下意识摸了摸额头,有些无奈。无论在原本的世界还是现在这修仙界,大脑都是重之又重的器官,这一个个的都往自己脑子里钻,会不会出什么问题啊?可他也没法子能把这些东西又取出来。

就在这时,额心忽地传来一股充满生机的凉意。谢无羁一怔,这感觉……很像展翊之前帮他安抚暴走灵力时的气息。他抬头望去,只见一道青绿色的瀑布从虚无中奔涌而下,于半空散作万千缕纤细的溪流,每一缕又分出无数枝丫,如同生命的脉络,在他面前这片灼热的世界蔓延。

“溪水”所过之处,狂暴的火焰仿佛被温柔地安抚。他低头,看见自己脚下不远处,有一颗被金红火焰包裹、心脏般搏动的东西——那大概就是他的心脏。一道青绿溪流分出来,如同老友般轻触了一下那火焰核心,便悠然离去。

啊,难道现在看见的是自己体内吗?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内视?

渐渐地,他体内那野马般奔腾咆哮的火焰力量,在这清凉“溪流”的引导与安抚下,化作沉静内敛的金红岩浆,归于心脏,又随着每一次搏动,沿着那些脉络,缓慢而有序地在体内周天流转。

随着融合完成,那股支撑着他意识的灼热洪流开始缓缓退潮,极致的疲惫一拥而上将他淹没。在他最后的意识也沉入温暖黑暗的前一刻,他恍然瞥见一个优雅而强大的青绿色细长身影,盘旋着悄然远去。

“师傅,你没事吧?”陆遥扶着昏迷不醒,但周身火焰已暂时内敛的谢无羁,担忧地看向刚刚收回手的展翊。

展翊慢条斯理地起身,指尖几不可查地轻颤了一下,随即被他用整理衣袖的动作掩饰了过去。他无奈轻叹:“小遥儿,问一次两次便罢了,若年纪轻轻就学那絮叨的老头……”他伸手点了点陆遥的额头,力道却比平时轻了些许,“可是会惹人嫌的。”

陆遥气呼呼瞪眼:“我这是担心你!”

展翊垂眸看他,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既然如此,不如多酿些酒,为师便收下你这份孝心。要上次那种桃花酿,别拿次品糊弄我。”

陆遥轻哼:“上次酿了五十坛,说好封存三年才够醇厚,也不知道是谁,仗着自己水系灵力高深,硬生生三个月就给催熟了,还嫌弃味道不够绵长。”

展翊淡淡瞥他一眼。

陆遥立刻瘪嘴转移话题:“行行行,旧事不提。师傅,无羁怎么还不醒?”

展翊的目光落在谢无羁安静的侧脸上,那人额心的火焰纹路已经隐去,只留下一抹淡淡的金红印记。“他第一次融合碎片,约莫也要花个七八天吧。”毕竟是朱雀的本源火精,哪有那么容易消化。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还能如何?先寻个地方安顿。”展翊语气慵懒道:“难不成将他扔在此地,等着被那些不死心的家伙捡去切片研究?”

陆遥想象了一下那画面,嘴角抽了抽,弯下腰准备将他昨夜新鲜出炉的亲哥给背上,不料他师傅率先将昏迷的谢无羁重新打横抱了起来便走。

那动作自然又极其顺手的样子,让陆遥看得心中又是一跳。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问出口,只挠了挠头快走几步到他师傅前面带路。

“师傅,”走了一阵,陆遥忍不住又开口,“无羁他,到底是什么人?”

展翊的脚步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抱着谢无羁继续向前走。走了几步,他才淡淡开口,声音在空旷的烬墟中显得有些缥缈:

“一个……故人。”

陆遥愣了愣,还想再问,却见展翊抬头望向前方出口处,忽然停下,侧头对陆遥道:“过来。”

陆遥不明所以地凑过去。

展翊将谢无羁往他怀里一递:“你背他。”

“啊?”陆遥手忙脚乱地接住,差点没站稳,“师傅你不是抱得好好的……”

“累了。”展翊言简意赅,展开扇子悠闲地摇了起来,仿佛刚才那个抱着人走了半天的人不是他。

陆遥:“……”

他认命地将谢无羁背到背上,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谢无羁靠得更舒服些。正当此时,前方数道身影匆匆掠至。

“尊上!你怎地在这里?”为首那女子见到展翊,眸中一亮,快步上前,身后跟着几名气息沉凝之人。她的目光随即落在陆遥背着的谢无羁身上,眼中闪过一丝惊异,“望羲,这是你捡的……小宠物?”

“可不是我。”陆遥急忙摇头,但见他师傅并无解释之意,便也不在多言。

“咦?”云泽闻言甚是诧异,不由多看了谢无羁两眼。莫非竟是尊上捡的?

陆遥问道:“阿泽,你不是去醉花荫了吗?事儿做好了?”

听得陆遥问起醉花荫,云泽清丽的脸上顿时满是愤懑,怒哼一声道:“等回去后我定要寻纪子书那家伙好好打上一场!只说让我去取他早年替尊上埋下的百花醉,却只字不提那鬼地方根本就是座天然迷阵!我带去的又都是些不善破局的,绕来绕去都是长得一模一样的花墙,好不容易才脱身……”

结果一群人刚出醉花荫,还没来得及歇一脚,纪子书的传讯便直接扑到她脸上,只说让她带着人往烬墟这边赶,却又不告诉她缘由。云泽气得险些将传讯符撕了,结果那符飞速说完讯息后,自己便凭空燃烬。

云泽拿着装满百花醉的储物袋便想往回冲,哪管他什么烬墟?

幸得手下劝住了她,说是左右纪子书也是跑不掉的,不若先来看看,免得回去事情没做好又多一个挨骂理由。云泽虽是不怕纪子书,可单论嘴皮子功夫的确是比不过,这才领着属下一路慢悠悠过来。

方才在路上瞧见了许多狼狈离去之人,还以为纪子书那混球总算是良心发现给她寻了个乐子,便加快了些许步伐,万没想到,却是见到了尊上。

不过,除了尊上与陆遥,竟还多了一位昏迷不醒的陌生男子。云泽忍不住又细细打量谢无羁几眼:“他气息内敛,但这残留的火灵……小望羲,此人的力量瞧上去与你同源啊?”

陆遥眨了眨眼,不可置否道:“可不都是火吗。”

云泽一怔双眼微睁,扭头看向展翊。同源之力绝非简单的属性相同可言,其中深意,尊上不可能不知,怎地陆遥竟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展翊唇角微勾,把玩着她递过的储物袋,并未理会她无声的询问,只轻笑一声道:“戏看了,事儿也已办完。走吧,该回去了。”

终是好奇心压过了心中翻涌的疑惑,云泽凑过去问道:“方才我见逍遥仙宗的人急匆匆的御剑离开,好像师孤舟那厮脸都肿了半边,提着袖子都遮不住,这戏,尊上也上场啦?”

陆遥摇头,道:“师孤舟什么身份,哪需师傅亲自动手,师傅只用在后方替我压阵,我一个人便能大杀四方。”

“走吧。”展翊一手一个清脆的敲击,目光掠过一旁无知无觉的谢无羁,示意云泽带路。

一行人不再耽搁,护卫着中央的展翊与昏迷的谢无羁,化作数道流光迤逦而去,将那一片焦灼与争夺的烬墟战场,远远抛在了身后,只余下风烟散尽后的寂寥,与山巅处一道孤寂的身影。

来时,展翊与陆遥不眠不休疾驰两日。归途有属下操持,自是另一番光景,从容稳当,不急不缓。

云泽跟随展翊数百年,纵然比不过纪子书心细如发,却也是深知自家尊上习性。

经过城池时自不必说,就连因不愿赶路而放缓脚步不得不露宿野外的时候,她都寻了有溪流湖泊之所。

只因她家尊上对旁的都要求不高,唯独爱那杯中之物,另有些微洁癖。在府中时那是一得空就泡在屋后灵池里,更是时时催着他们四处搜寻佳酿、钻研酿酒之法,以至于现在就连年纪最小的望羲都是酿酒的一把好手。

幸而……这位爷于认路一途上着实算不得高明,离了熟悉地界便难辨东南西北,平日里便等闲不愿出门。

归程悠悠,这几日里,展翊大多时候倚在车驾或轩窗边,自斟自饮,但他的目光,却比往日更多地落在沉睡的谢无羁身上。

有时是漫不经心的一瞥,有时是长久的凝视。熔金色的眼底流转着无人能懂的思量,指尖无意识地在酒杯边缘摩挲,仿佛在透过这张安静的脸,看向某个遥远的存在。

陆遥则除了修炼便是守在谢无羁身旁,好奇地观察着他周身气息的变化。

云泽趴在桌边听他大致描述此行见闻,问道:“如此说来,此人是从你手中抢过的机缘,你竟不怨他?还一路妥帖照顾?”

陆遥奇道:“既说是机缘,那便是有缘人得之,哪里说得上谁从谁手里抢?”

云泽闻言仰天大笑三声,连声道好,“不愧是我与纪子书厚着脸皮磨了尊上几个日夜也要捡回来养大的娃!好得很!你好得很啊!”

陆遥只是一脸莫名的瞅她几眼,转头又将自己的手指搭到谢无羁的腕间。

自出发之日起,为了让谢无羁能早些醒来,陆遥在征得师傅同意后,便一日两次,雷打不动地用自己的灵力为他梳理周身经脉。

说来也怪,每次他的灵力探入谢无羁体内,都隐隐觉得自己的神魂仿佛被一道无形的旋涡吸住,不由自主地就想跟着往里头钻——这可使不得!

只因他自小到大,身边从未有过同为火灵力的修士可以参照,故而也拿不准这般情形究竟是福是祸。他自己私下里琢磨了整整一天,最后也只能将其归咎于两人灵力同源,故而彼此吸引。

所幸,在他有意识地抵挡过两回之后,那股诡异的吸力便渐渐弱了下去;虽然依旧存在,却也不至于再像起初那般,非要将他整个神魂都强扯进去了。

他若当时将此事拿去询问云泽,云泽定能从中嗅出非同寻常的危险——同源之力相互吸引不假,但若强烈到能牵引神魂,那多半不是互补,而是一方本能地想要吞噬另一方来补全自身!届时,纵然展翊态度暧昧不明,云泽不会明着指出不妥,也定会想方设法阻止他继续。

可陆遥自小便是被放养着长大的,早已习惯了遇事自己琢磨、自己解决,便也就此错过了被点醒其中关窍、从而规避风险的唯一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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