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七,会宾吉日。
陆丰凛将周家送来的宴帖放置于枕边三日夜,他始终犹豫不决,究竟是撕了它,烧了它,还是……
“公子,您怎得换上这身衣裳了?”
莫八随行,莫九留守,偏生莫八是个憨厚汉子,耿直得很,对陆丰凛突然穿上王妃亲手为他缝制的衣衫深为不解。
千里迢迢运到上京,总共就这么一件,若非岁首与生辰,大抵是要珍藏于匣子中的。
少年坐在马上头也不回,他也不知缘故,鬼使神差寻来这身蔚蓝色骑装,或许是因为前世,他与周喜稔定情之际,便是如此模样。
即便过去这样久,也依旧刻骨铭心。
路上,陆丰凛将今日可能发生的境况在脑海中反复思量,专注非常,直至莫八出声拦住了他,才发觉马儿的前蹄已然越过周府门前石狮,且距之百米。
莫八规矩地握住缰绳,等待公子发号指令,然而陆丰凛仿佛撞了什么邪,定睛看着牌匾上的名号。
没想到,自己还有与周峰共膳的机会。
若是刚重生的他,必然会一刀卡在那人的喉咙之处,宁愿玉石俱焚,可是现在……
“公子,咱们该进去了!”莫八不知何时站到了他的右前方小声提醒着。
“走。”
陆丰凛二话不说跃身下马,等在门外的周府下人立刻将两匹驯北烈马牵至马厩。
周府宅院算不得奢靡华贵,是上京难得一见的清简,周夫人早已备好佳肴美酒,并时不时问询将军是否进了门,她的丈夫今日要从极远的地方回程,大抵要耗费不少精力。
陆丰凛在小厮的带领下来到名为“宣漠阁”的雅院,周夫人正在嘱咐莲姑备下药膳,见少年入内,她立刻放下手中茶杯起身相迎:“贵客登门,陆公子快快请坐。”
周喜稔的容貌有六七分类阿母,又是在如此正式的场合下,陆丰凛与之对视竟有些莫名紧张。
他僵硬地抬起手臂道礼,一举一动瞬间变得得体,就连周夫人也颇为诧异,怎么突然转了性子?
“莫要拘礼了,原该是我们一家人向小公子道谢才是。”周夫人含笑看向莲姑,“去瞧瞧五娘,怎得还磨蹭着,恩人可都到了。”
莲姑颔首应下,刚准备去请,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临近……
内堂几人纷纷向门口望去,只见周喜稔的右手先搭到门框上,随后双眸含泪地跳进了屋:“老鼠,有老鼠!”
周夫人率先反应过来,蹙起眉间训道:“没规矩。”
“啊?”少女这才留意到堂中站着的人。
“你……你怎么……”周喜稔目瞪口呆,而后摇头示意莲姑:“不是酉时二刻吗?”
莲姑尴尬地笑了笑,小声念叨着:“申时三刻。”
霎那间,周喜稔恨不得凿个石缝钻进去,双颊飞起大片红晕,咻地转身背对着驯北主仆,她方才的样子不必旁人描绘,也能想象出有多粗陋,好歹是大家闺秀,若传出去脸面往哪里放?
何况,是在他的面前。
周喜稔认命地闭上了双眼,还不知道陆丰凛会如何“阴阳怪气”,对她冷嘲热讽呢!
“稔儿。”周夫人主动打破了此刻颇为难堪的局面,“还不快些过来,好生向陆公子请个安,人家可是救了你两回。”
请安?
她可没打算向那人请安,顶多不主动发起攻击,不刻意针对也便算了。
“稔儿!”周夫人又强调了一遍。
少女无奈叹了口气,缓缓转身,脸上的红晕还未完全消散。她今晚打算减少两条鱼干,若不是小黑猫这几日偷懒,不知去哪儿撒欢儿,她岂会被突如其来的老鼠吓得失了仪态。
“陆公子大安。”
陆丰凛被刚才的一幕晃得移不开神,以致周喜稔向他走来礼貌问安都未有察觉,还是莫八戳戳其背,才让陆丰凛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不……不用。”磕磕绊绊的回应。
两人虽面对面站着,但均不正视对方,一个眉眼低垂把玩手中丝帕,一个随意转头欣赏木窗雕花。
周夫人觉得奇怪,欲开口问询,一个小厮却焦急跑进打断了她的念头:
“夫人,将军回府了!”
周峰!
陆丰凛瞬间警惕,双拳本能地握紧,终于要见到他了。
“还好没过了吉时,准备开席。”周夫人被这么一打岔,注意力再度集中到家宴之上,她礼数周全又不**份地邀“恩公”入膳堂,周喜稔则在后默默跟随。
当朝并不十分苛责于男女大防,不同席不共食大多是在较为正式的场合,譬如千秋宫宴,皇族寿宴。甚至还有不少未定下亲事的年轻人相约共游,自家宴席,基本不会被礼仪过从拘束。
周喜稔左边,恰好是陆丰凛的座位。
三人入堂时,门外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周夫人估算着时辰,丈夫也该换好常服赶到此处。
她的猜想倒是有所依据,可仅仅猜对了前半,周峰出现在驯北公子面前时,一身铠甲戎装,哪里换了常服?
周夫人诧异不已:“这衣裳……”
“啊?”周峰低头打量自己,随后叉腰咧嘴笑道,“人家驯北儿女都是草原勇士,不拘小节,一身繁琐倒让人看了笑话!”
周峰边解释边向陆丰凛走去,他一眼就能认出妻女的“救命恩人”,虽然依照武将的目光来看,其人颇为清瘦,但手臂双腿都结实得很,眼神明亮又犀利,是个好苗子。
周峰满意地点了下头,笑道:“自古英雄出少年,话倒是一点也不差。”
身为常年领兵的将军,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他见得多了,性情本领几乎一眼就能看透。
然而当周峰与陆丰凛对视的时间越长,原本上扬的唇角却越发趋于平缓。
少年并没有对此“恭维”显露出任何情绪,欢喜或谦逊均无,反倒像猎人盯着凶猛的野兽般,浑身散发着戒备与敌意。
周喜稔对这样的眼神很熟悉,她第一次见到陆丰凛,被打得伤痕累累抬眸看向自己时也是一样的眼神,只不过痛苦与绝望更为浓烈。
现下对周将军,怎么也……
此刻,周峰脸上笑意全无,二人谁都不再言语。
“入座吧,再耽搁怕是满桌的佳肴都要凉了,岂非平白浪费了去。”周夫人不明缘故,但也隐约察觉出不妥,忙打着圆场,顺便走近丈夫挽住了他的手臂。
她小心地拉拽着周将军,但居然不为所动,周夫人轻咳了一声看向女儿。
“阿……阿父坐在这儿!”喜稔惯会配合周夫人,一步跨到周将军与陆丰凛中间,笑眯眯挽住父亲的另一支胳膊,连哄带撒娇令父亲移动了步子。
周峰的火气向来旺盛,一点就着,他沉脸瞄着少年,勉为其难压抑着情绪。
初次见面,怎就像仇人一样?
周峰也不明白究竟是如何惹了夫人口中的“仁善少年”,但他几乎可以断定,自己十分不喜欢这小子!
周夫人与丈夫不同,一想到少年的父母都不在身边,孤苦伶仃受人排挤,难免心存怜惜。又对其救命之恩深为感动,为表诚意,提前几日命下人学了驯北菜式,就连酒水都更换为驯北人喜欢的“奶酒”。
陆丰凛注意到桌上的特殊珍馐,知晓周夫人用了心思,再想到对方是周喜稔的父亲,内心挣扎片刻拱手道:“多谢周将军周夫人款待。”
少年主动寻了个“台阶”,莫八在后暗自松了口气。
“陆公子太客气了,请。”周夫人含笑点头。
喜稔落座后端起酒杯,诧异于杯中那类似牛乳的质地,闻起来却有着独特的酒香,怪哉。
陆丰凛见她好奇的模样,也端起酒杯嗅了嗅,随后轻抿一口……
“如何,滋味能有几分相似?”周夫人还是多年前在西北饮过此酒,但记忆有些模糊了,不确定味道是否一致。
“好喝。”少年点了下头。
周夫人眉开眼笑继续道:“再尝尝这道锅边牛,我听说它是驯北百姓逢年岁首必备的佳品,还有蘑菇鸡,烧白肉,也不知有几分地道。”
余下,基本都是周夫人与陆丰凛的双向交流,从口味到特色,再到风俗习惯……
周将军板着一张脸,边喝酒眼神边向旁边瞟,周喜稔则沉浸于品尝美味,嘴巴几乎未停过。
“真的啊?”周夫人紧张地攥紧手帕,“你的意思是那野猪确能将人活生生吃了?”
两人竟聊到了“驯北猛兽”。
陆丰凛想到他的父王曾遭遇野猪群袭击,垂眸回道:“并不少见,一口就能咬断胳膊和腿。”
周夫人悠悠叹了口气:“大恒虽然地广,但猛兽稀有,怪不得驯北人擅长骑射,论拳脚哪里是这些凶物的对手。”
“咳咳!”周将军灌了一肚子甜酒,五官皱在一起,适时打断了夫人与少年的对话。
周喜稔也被阿父的咳嗽声吸引了注意力,明摆着是故意的嘛!
见三人均注意到自己,周将军清了下嗓子:“驯北人擅骑射只是其一,本将军在西北与你们打了不少交道,营中还有出身驯北的勇士。”
周将军指着酒杯面露不屑:“这些个甜酒平日就是哄哄小孩子。”
少女心中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果然,阿父再度开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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