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元昭十八年落下的病根。”
耳畔传来一句话,我眼皮沉沉,没有听到下半句。
元昭十八年……发生了什么?
元昭十八年的夏天来得比往日更早一些,才五月里,便已经酷热难当,每一日都比前一日更加难熬。
这一年我印象很深,十七年年末,十八年年初冬春交替的时候,我身边的婢女云樱被司徒景湛的侧妃慕容宜寻了个由头贬斥了一顿。
司徒景湛忍不住慕容宜的哭诉,便做主将云樱贬去庄子上半个月。我与司徒景湛为此闹了一场。
我以往与慕容宜争,最后吃亏的都是我自己,渐渐地便不争了。
因为司徒景湛的心不在我这里。
但意外有了身孕后,我便忍不住还是想争一争的,可是云樱却告诉我,让我暂时不要说出有孕的事情,最好是等胎位稳了,三个月后再说出来。
那几日云樱总是神色忡忡,我都觉得她有些过虑了。我怀的毕竟是司徒景湛的骨肉,他不会坐视慕容宜欺辱我而不管的。
但,在我一怒之下忘记了云樱的叮嘱,说出了自己有孕的事情后,司徒景湛沉默半响,还是选择了让云樱去庄子上受罚。
我很恼怒,也觉得委屈。可那之后半个月,司徒景湛都待我很好,甚至偶尔会低声下气与我道歉,说让云樱离开,只是不希望我和慕容宜因为这件事争吵。
那半月他几乎夜夜都陪着我,以至于我每晚都在枕在他的肩头,嗅着他身上微甜的香味入睡的。
我曾好奇地问他,你一个男子,为何衣衫之上的气息却是恬淡花香?
司徒景湛并不喜欢什么花香,他身上常年会沾到的是檀香,皇子府有一间静室,常年点着上好的沉水香,据说原来是司徒景湛的母妃拜佛的地方。
他母妃去世后,司徒景湛时常去静室里缅怀母妃。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习惯另一种香气,尤其是当他常年习惯了一种香气后。可惜那时候,我并不明白这个道理。
于是半个月后,在云樱回到三皇子府的那一日,我小产了。
大夫说我体弱,所以没能保住孩子,可是我记得我刚刚怀孕还未告诉众人时,云樱偷偷带我去府外看过大夫,那大夫说我身体强健,胎儿也很好。
那时我只是有一点疑惑。
但紧接着,还未出月子,我便被推下了湖,那一次我近乎溺亡。司徒景澈救活了我,被救治昏迷之时,我听到了慕容宜冷漠嘲讽的声音。
她说——湛郎从来不用香的。
原本那点疑惑的种子在心底便由此发了芽,尤其是当我醒来之后,我嗅到,司徒景湛的身上,再次落满了宁神的檀香。
我始终没有问过司徒景湛这件事,但我观察云樱神色,心里便也猜到了某种真相。
一场夹杂着两国权势利益的和亲,一对本来就没有多身后感情的夫妻之间,如何能容得下一个意外产生的生命。
哪怕这个生命是无辜的,除了我以外,也没有人欢迎它的到来。
我变得愈加沉默起来,坐在屋中绣花,绣好了拆掉,拆完了再绣,一个给小娃娃用的莲花肚兜,我反反复复地绣,反反复复地拆,后来云樱抢过绣线和肚兜,将他们丢进了火堆里。
云樱说:“夫人,您要坚强一些。咱们是为了南越才来和亲的。”
我望着冷静的婢女和被火焰吞噬的肚兜,有些话最后还是咽在了肚子里没有说出来。
很多时候,不是我不够坚强,而是人心太残忍。
而原本,我不必背井离乡,一个人无依无靠来到这全然陌生的北周,我为了南越和亲而来,可当我在这北周受尽屈辱磨难,我背后的南越却无法给予我半点倚仗。
如若我是个真的公主,谁会允许我忍气吞声呢?
但世上并没有“如若”这种神药的存在,所以我还是得逼着自己忍气吞声。皇子府随时会碰到慕容宜和司徒景湛,我便请了出府去城外的禅寺拜佛。
也算是超度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一遍遍叩拜在佛前时,我望着庞然而慈悲的佛像,心中一片麻木,我不想再奢求任何的爱了。
如果南越在这场和亲里只需要一个木头人,那我便做一个木头人吧。
那天云樱陪我去上香,回城途中,我们遇到了山匪。
山匪求财求色,可我们碰到地山匪,求的只是我的命。我看着我身边的那些侍卫,婢女被山匪像切菜一样一刀一个砍杀在身前,他们的惨叫混着喷溅的血萦绕在我周围,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人间地狱。
云樱带着我往山林里跑,背后是穷追不舍的山匪。
我流产后又紧接着落水,虽然捡回一条命又休养了越余,但身体实在虚弱,跑了没有几步,我便摔倒在地站不起来了。
身后的山匪已经追上来,我松开了云樱让云樱自己逃命去。
“云樱,你快跑吧,莫要与我一起死在这里了。”
我的体力根本不能让我逃出山林,更何况,我那时便已经不想着求生了,命运已经惨痛至此,难道还会有柳暗花明?
但云樱无论如何也不愿意丢下我逃走,最后她竟然换了我的衣服,然后冲出了我们躲藏的灌木丛,引走了山匪。
我在那个灌木丛里藏了整整两天两夜,然后在昏迷前等到了来寻找我的官兵。
而云樱再也没有回来。
我的身边,再也没有了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云樱死后,身边所剩下的,全然是心怀鬼胎地各方耳目,我不聪明,但也没有蠢到极致。
我和云樱去拜佛的禅寺,就在京都城外,来往寺庙中的除了京都百姓,也多有京都中的贵人。
从城外到禅寺这一路几十年,从未听闻有山匪潜藏其中。如果连京都附近还能有杀人越货的山匪出没,那京都府尹早该以死谢罪了。
山匪是借口,不过有人要杀我罢了。
但是是谁想杀我,我不知道。
似乎有很多的可能,最有嫌疑的应当是司徒景湛和慕容宜,但也有可能是其他几位皇子,因为那时开始,其实好几位北周的皇子便开始争权了。
我是和亲的皇子妃,如若我横死北周,那司徒景湛大概率是要倒大霉。
山匪的事情查了好几个月,都没有任何线索,渐渐地,这件事便被人刻意遗忘了。
而我也像是被人刻意以往了,我可以自由地去更多地方,无人整日跟随着我。
我面对慕容宜地明嘲暗讽没有任何反应,司徒景湛来见我,我也不过是沉默着不说话。他想要留在我这里过夜,我便用身体有恙全部推拒了。
没有人会喜欢或者憎恶一块木头,无论是慕容宜还是司徒景湛,又或者身边那些南越皇室的随从,也都安静了。
可就在那时,我遇到了杜夜阑。
司徒景湛带着慕容宜和我去城外的寺庙上香祈福,那几日也临近他母妃的忌日。
回城的时候正巧是破晓,可天却阴沉沉的。我与他们没有坐在同一辆马车上,却不想是有人故意为之,还是真的就倒霉,我坐着的那辆马车半路坏了。
车夫和下人修马车,我和婢女便坐在路边的茶楼里等候,至于司徒景湛和慕容宜,已经先一步离开了。
天气闷热地厉害,我喝着茶,却听到茶楼外有人在哼唱着南越的民间小调,那歌声婉转清扬,还带着点俏皮,是我从小听到大的乡音。
我不由自主地走出了茶楼,寻着那小调的声音追了过去。
婢女和茶楼外的下人们都没有发现,也或许他们根本不在意我去了哪里。
我追过了一条又一条的巷子,直到夏日的雷鸣声下,暴雨轰然落下,我终于寻到了那个唱歌的人。
那是一个蜷缩破落屋檐下躲着雨的病弱乞丐,衣衫褴褛,裸露在外的双臂腿脚全是淤青伤痕。
那乞丐对面的屋檐下,是一条呲着牙的狗。
在乞丐和狗的中间,有一个被咬了一半的肉馒头,在雨水里那馒头已经烂了。
天上惊雷划破,巷中人狗大战,我站在暴雨里,浑身湿成了落荡鸡,看着那乞丐最终落败,大黄狗叼着肉包头也不回冲出了巷子。
那乞丐趴在地上半响,一动不动,像是死了。
我走近了些,那乞丐忽然抬头,杂乱的头发里一双黑亮黑亮的眸子紧紧盯着我,那里面有想要活下去的渴望,却又那么绝望。
我后退了一一步,看他眼底的光芒渐渐暗了下去。
我的心颤颤的,我害怕那样的目光,那种绝望和渴望,仿佛是另一个我自己,想要有人救救我,却又知道根本不会有人救我。
我转身跑出了巷子,却在一个惊雷过后顿住了脚步。
我鼓起勇气转身走了回去,走到那乞丐身前蹲下,他再次抬起了头看向我,眼里是难以置信。
我低头看着他,也不是知道是不是被雷给吓傻了,我竟然问他:“我从现在开始日行一善的话,会积阴德吗?”
那濒死的乞丐看着我,居然笑着说:“夫人,你若是救我,自当会积福报。阳间福报,何必攒那阴德?”
我那时怎么回答来着?
我说:“阳间福报太难得,不奢求。我只想我死后,能得安宁,不要再遇到,那些大人物了。”
但我如今想想,如若我当初不去日行一善,兴许我就已经能够安宁地度过无聊的下半生了?
我伸出手,抓着袖子一点点在大雨里将那乞丐的脸擦干净,然后看到了一张神仙似的脸,那是杜夜阑的脸。
这哪里是福报,这张脸就是恶报呀。
我尖叫着着从回忆中惊醒过来,耳畔传来一声声急促地呼唤声,我转过头,看到梦中那张神仙似的脸出现在我面前。
“好好,你别害怕,已经没事了。”
我呆呆地被杜夜阑抱在怀里,耳边还有屋外传来的潺潺雨声。我骤然清醒,这已经是元昭二十二年了啊。
可为什么,我还会梦到当年?梦里的一切都如此清晰,明明,我很久很久没有梦到以前了。
我抬眸,越过杜夜阑的肩头,望到了站在远处的人。
那位抬眼,冲我轻轻微笑,是——司徒景澈。
我还在宫中,东宫的宴席还未结束,我不是没事了,应该是——司徒景澈给了我解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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