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战火,今日初停,硝烟过后的巫瑙河上,第一次出现了未着杀伐之气的队伍。吹吹打打,礼乐壮势,红绸自天边而来绵延不绝,老远就能看见这风光无比的阵仗。但这,却是他最后的体面。
四匹独眼飞驹驮着大红的轿辇,走在队伍中央步履稳健。前面是守兵开路,长矛上都挂了红缨,长乐阿将二位将军走在最前,骑着通体银白的高头大马,马身和马尾都挂了数不清个数的铃铛,跟着身后同样马匹的守兵。
后面是一众文臣,官袍讲究的文野星君手不离书,大腹便便的和贪官仰躺在吞金兽上喝酒,流桐一身精致神器,却受不了这塞外风沙滚滚。
“要说这西府就是贫瘠,破地方还不如凡间,巫瑙河外恐怕也就剩那一堵高高的城墙了吧。”
和贪官一张魇足的肥脸从酒葫芦里挪出来,呲牙笑道:“西府本就是与凡尘接壤之地,府内仙身仅有五成,听说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凡夫俗子还在朝中做官,你说这地方能有多繁华。”
流桐嗤之以鼻,不屑极了。“就这般地方,竟也能与我东府抗衡数十年,倒也真是难为他了。”
文野星君装作听不到,暗里却投去一个鄙夷的眼神。和贪官只笑笑不说话,眼神寻摸半晌后又落到了前面的轿辇上。“你我不过是使臣,这地方再破,最多待个月余便回,可前面那位贵胄,是要在这里待上半辈子的。”
须臾之谈,无人在意,队伍很快过了河,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关下。
偌大的城门上挂着一面崭新的牌匾,红绸还未拿下来,在“御风关”三个大字上随风而动。
打首的两位神将一看就觉得心中不快,相互看了一眼却都不敢言语。
城楼上有人探出头来,高声问道:“可是东府来的和亲队伍?”
阿将扶着长矛行礼,应答:“正是,还请不败城守城神将前来接应!”
这和亲队伍也同于使团,谁也不敢马虎。文野星君放下书站在车辕上,瞧着远处醒目的牌匾,眉头微皱,低声问道:“这地方不是叫不败城吗,什么时候改叫御风关了。”
还未等身边随侍说话,城楼上那位无名小卒先行回答了他。
“这位将军有所不知,西府向来没有什么神将,无外乎将军与兵士而已。再者这里已经不叫不败城了,我家西主九陈王特意下的旨意,千里加急送来,自昨日便改名叫御风关,以显示我西主男儿之威猛强悍。”
几句话下来,任队伍中的哪一人都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了。阿将恼羞成怒,咬着牙就要骂道,长乐一面拦着他,一面投去一个恶狠狠的眼神。队伍中的守兵面面相窥,窃窃私语,和贪官喝酒的动作顿了顿,露出一个尴尬僵硬的神色。唯独流桐沉不住气,鄙夷之色已尽数露出:
“到底是蛮夷之地,出口粗鲁,自上至下皆然。”
所幸流桐站的靠后,前面无人听见,和贪官回头笑呵呵地给她做了个消气的动作,又转回去了。
文野星君面不改色地听了,然后点点头,又转身回到车厢里去。
而自始至终,被侮辱轻贱的那个人,都稳稳地坐在大红轿辇之内,一声不吭。
城中很快有人出来,按照惯例理应一文一武两官接见,但有了方才那事,见着那衣服都没穿利索的魁梧大汉忙不迭地跑来,倒也没多少惊讶可叹了。
“真不好意思,昨夜里贪了几杯,竟忘了今日大事,还好没让仙官们久等,快请随我入城。”那人提着裤子在前面带路,阿将脸上不是颜色,长乐推了推他,这才打马启程,算是咽下了这口气。
和亲队伍终于是进了城,百姓们一边凑过来看着热闹,一边又埋怨被强行撤了摊子,卖菜的小贩似乎收摊收得急了,撒了一地的菜叶子,一片狼藉。
队伍只能装作看不见,阿将忍着怒火前行,长乐偷偷施了仙法,将那些碍到车轿行进的杂乱东西移去。
流桐却哪里受得了这些,自出了东府边界,她这嘴就没停过。“这什么地方啊,邋遢至极,竟还有卖菜的,我的天啊,这样的菜也有人敢吃?和亲队伍不是一早就来报行程了吗,怎么不提前收拾准备,连个迎接的都没有,不知礼数。沿街不知道清人,弄这些个俗人来看热闹,西府怕是连五成仙身都没有了吧。半点规矩都没有,怪不得让那些废物凡人上了公堂。”
她这声音不小,也不避讳人,和贪官提醒过一次就不管了,此刻却被前面与长乐阿将同行的西府将军听到了,当即转过头来,马却不停。他问道:“谁人在后面嚼舌根啊,我西府人才,是用到刀刃上的,可不是什么死要面子,偷行移物的鸡毛蒜皮,都要劳我仙身的大驾。贵人若受不了我这西府的土规矩,还请回头东行,我兮伯驽不以敌军相应。”
流桐到底是知道轻重的,这回不敢再言语了,气得一张小脸鼓鼓囊囊的。同样下不来台的还有长乐,自己方才的动作叫人看见了。
队伍中一阵缄默,和贪官悄悄看了一眼文野星君,见他老神在在,视若无睹的样子,也躺回去继续喝自己的酒了。
留宿的地方很快便到了,这地方倒是不小,却称不上华丽,该有的用具都有,装饰的却只剩门口的一对八尺碧血铜兽。
街上的民众数这里最多,早闻将有一位自东府而来的贵人来做他们的王后,此刻都争先恐后的想要一睹仙人风采。
兮伯驽下马,倒是恭敬地行礼。
武将文臣接连下马下车,让开一条路来容四匹独眼飞驹上前,四匹神兽屈膝下跪,稳稳地将轿辇落下。然而刚掀开帘子,就听见一旁的兮伯驽阴阳怪气地说道:“骁勇善战的神兽用来驮人,大材小用,实在可惜。”
轿辇中的人一顿,随后才抬脚下来。一身红衣修身却不张扬,金色的锒铛首饰考究又端庄,腰间绣带是凤凰纹饰,正衬那头上金冠,大气斐然。
他下轿站定,身材修长,面上覆着红纱,只能瞧见其浓眉大眼,深邃有神。
百姓们兀自嗟叹,唯这一身高华之气,便让人觉得仙凡有别,属实也。
众人跪地行礼,兮伯驽却只弯了弯身,他早已想好说辞,就等着那王后来发问。
果不其然,和亲的王后当真停了步子,转到他面前,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能让神兽供我驱使作衬,是我的本事。你若觉得心疼,暴殄天物,那是你没见识。”
说是一语惊人也不为过,王后上了台阶,理都没理身后众人呆若木鸡的模样。兮伯驽一双眸子里没有羞恼,却是满满的打量和思索,很快就淹没在众人的惊诧中。
原来东府和亲的王后,竟是一名男子!
西府上宫内,一位身穿白色官服的年轻人匆匆行过,于九曲回廊处赶上一位宫侍相迎,相谈几句后那宫侍便笑嘻嘻地去了,留这样貌不凡的年轻人在此等候。
少锦翻着矮栏跑过来,老远就冲着这边喊:“子辛!子辛!”
他几步跑过来,险些扑到这人身上,扬着一张大大的笑脸,少年人人畜无害的模样,满满的皆是朝气。
“早听说你今日要进宫,便提前换了班等着,果不其然,没叫我白折腾。”
夫辛虽与他差不多年纪,但性格较之多了不少的稳重,一身的书卷气,和煦温润的气质,叫人看一眼都觉得舒服。
人这样,说话也如此,不急不缓,声音如玉。他伸手为孟少锦理顺凌乱的头发,笑道:“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又常年在这上宫中当差,总是这般冒冒失失的可不好,叫王上知道了,怕顾不得你家里也要治你的罪。”
孟少锦哪里是听话的主,不过嘴上答应的倒是痛快,此刻被教训了,也是委屈地嘟囔着说:“知道了知道了,我有分寸的。不过王上哪有那个功夫来管我,如今战事停了,王上连朝都不上了,整日陪着那位楚妃娘娘,日夜不休。前朝的毕生子毕大人带人几次前来拜见,王上连理都不理。”
“休得多言!”夫辛赶忙看了看左右无人,“这话不该轻易说,惹祸上身。再者王上可能有自己的考量,方才已有宫侍去为我通禀了,王上也并非不关心政事。”
少锦撇着嘴,将头扭到一边酸着嘀咕:“那是因为来觐见的人是你,谁不知道你是王上的特例,就是在楚妃床上,也能立马爬起来。”
“少锦!”
夫辛怒喝一声,板下脸来。孟少锦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只得低眉作歉,这才见夫辛的脸色好了很多。
“不过也怪不得我多想,王上如今越来越荒唐了。夫辛可记得你走之前东府来使,要与咱们联姻和亲之事?”
夫辛想了想,“嗯,记得,算计着如今和亲使团也快到了吧。”
孟少锦冷哼一声,“到了,昨日刚到了不败城,兮伯驽接应的。可你不知道的是,来和亲的并非是东府哪个公主,而是一个皇子。”
夫辛莫大的惊讶只显示在脸上的片刻微愣,“皇子?”
“可不是嘛,”孟少锦添油加醋地说:“这是王上自己提的要求,说四府美人怕是没有过于楚妃娘娘的,所以要见识见识东府美男如何。”
夫辛的嘴张了又张,微皱着眉头半晌才吭吭哧哧地吐出一句:“是……是有些荒唐了。”
“害,今日你我难得见面,何必再说这些。”孟少锦拉着他的手蹲在栏杆上,“我和你说,今日我……”
“夫辛公子久等了。”
孟少锦正说在兴头上,却不想这时候被折回来的宫侍扰了,脸上瞬间不好。幸而夫辛提醒他注意分寸,把他从栏杆上拉了下来。
宫侍哈着腰献媚笑着,“夫辛公子,王上已在夜花池等候,请您过去。”
夫辛微微一笑,算是谢过了。孟少锦想到了什么,赶忙上前,俯首轻声道:“方才楚妃娘娘在夜花池献舞。”
夫辛眉头一跳,冲他点了点头。“放心,我知道了。”
那宫侍领着他到了夜花池,虽说是池子,却如同一个湖大小,池子中种了满满的一池荷花,荷花中央筑了一个圆形的台子,漂在水面上,随水而动。
夫辛过来时,老远的就听见了乐声歌声齐响,悠扬顿挫,一起一伏。拐过长廊便看见那圆台之上一位白衣女子正翩翩起舞,女子美貌绝世,肤白胜雪。身上头饰皆挂了银色铃铛,行动起来发出的声响竟与乐声歌声锦上添花。只是衣着不妥,露着双臂和大片胸脯,下衣裙摆紧身,稍一动作就露出腿来,着实不当。
夫辛撇过一眼后就不再看了,自然也未能瞧见那舞动之人随后投过来的灼灼目光。
夜花池圆台正对着的是一处高台,夫辛刚迈上几个台阶,就见着自上而下下来一人。他方方看清,正要跪下行礼,就被那人一把抓了手腕,不松不紧地带上了台阶。
那人边走还边说道:“子辛一路辛苦,刚回来就入宫啊,我给你准备了一些吃的,你在这儿歇歇。”
夫辛受宠若惊,这人非旁人,便是西皇九陈。虽这人也非初次如此,可夫辛自小便深谙君臣尊卑之别,这般行径确实逾矩。
上了高台,底下乐声便小了。九陈将他拉到桌前,饭食并不丰盛,入目皆是素菜,可夫辛不吃荤,确实符合他的心意。
九陈终于是松开了他的手腕,就坐在他旁边,看着他并不动筷,只问道:“可是不合口味,还是太累了不想吃?不然子辛先歇歇,我叫人收拾了床榻。哦,可是这声音太吵了?来人,去将门窗都关……算了,你叫楚妃回去吧。”
“王上不必、不必。”夫辛慌忙间说:“臣吃就是,吃就是。”
这也由不得他计较规矩了,拿起筷子,装作大快朵颐的模样。几下填饱了肚子,哪怕吃得急促,看上去也是款款有礼,赏心悦目。
夫辛此人,纵是做什么,都抹不去那谦谦公子的模样。
九陈王的注视让这顿饭变得艰辛,落了碗筷,他就要起身作礼,禀报公事。可九陈手一挥,先叫人撤去了桌上的残羹剩余,又奉上两盏清茶,伴着香炉的香烟袅袅,这才叫众人退去。
“臣此去不尽宫奉旨探望,太妃一切安好,身体康健,听闻王上即将大婚,还特意命我带回来了一株仙草赠与王后。”
九陈手拄着桌子,吊儿郎当地支着脑袋,一双眼睛却似乎满含笑意地看着眼前人。
“那你呢?我大婚,你准备送什么?”
夫辛愣了一愣,顿了片刻后才有些难为情地说道:“臣……臣更无长物,确实没什么值得赠与王上的好东西。”
“无妨,你送什么我都不嫌弃。”九陈浅尝了一口茶,一双眼睛笑得更弯了。
夫辛想了想,“对,臣有一五色晶石,实属罕见……”
“那是孤赏给你的。”九陈不紧不慢地说:“子辛怕不是借机要把我送你的东西还回来吧。”
夫辛见小心思被揭穿,只尴尬地笑了两声。“那晶石实在贵重,我……”
“那有什么,孤赏你贵重的东西又不止那一个。”九陈起身拿了茶壶过来,一手按着夫辛坐下,一手给他添满茶水。“好东西也不缺,子辛会做扇子是不是,不妨给孤做一把扇子吧。”
夫辛浑身僵了又僵,迟迟不肯说一声好。就见着那九陈坐回到他身边,不经意间将凳子又靠着他挪了挪。“那就这样说定了,永恩节大婚之日,我可是要带着你的扇子的。”
夫辛刚想说什么,九陈又一次打断道:“不过说起来这大婚也没什么意思,一个形式而已,难不成还真让那个人做我的妻子?可笑。”
瞧着夫辛没动静,他又凑近了几分,这距离近得过分,身边人猛地转过头去。九陈得寸进尺,一双眼睛毫不避讳地盯着他,来者不善,连呼出的气息都带着满满的攻击性。
“若是你来做这个王后,可否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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