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筠做了个梦。
梦里她病得厉害,譫玚细心的给她盖被子,细心的喂她喝药,可她怕苦怕烫,不愿意喝,譫玚就晾凉了一口一口的喂她。她还梦见譫玚替自己擦拭汗湿的额头,替自己抚平鬓边的乱发,陆筠觉得很温暖,很幸福。
今天燃的香不似沉榆香那般醇厚,却带着一股清甜,此时天已大亮了,陆筠才悠悠地转醒。头顶是天青色的纱帐,上头绣了几株石斛,再往榻尾望望,是玉色的栏杆,陆筠正欲起身,却发觉手脚皆被捆住了,竟一时动弹不得。
“醒了?”陆筠转过头去,譫玚就坐在自己身旁,正揉着太阳穴醒神。
“我……我怎么被捆住了?”陆筠前后拱了拱,可是她每动一下,就觉得束她的东西紧上几分。
譫玚起身拿了药碗过来,边吹药边说道:“你病着,却将被子踢乱了,为了防止病上加病,我只能施个法术让你不再乱动。”譫玚递了勺药在她嘴边,接着道:“张嘴,喝药。”
陆筠乖巧地张着嘴,看着譫玚一点一点地喂自己喝药,原来那不是自己的梦,那是真的。陆筠目不转睛地看着譫玚收了药碗,又浸了手巾给她擦脸。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奥……没……没什么。老师费心照顾学生,学生感激不尽。”陆筠害羞地低了头,又怕譫玚看见自己绯红的脸颊,便寻了个话题问道:“老师今日燃的什么香。香味清甜,让人觉得很舒服。”
“沉榆香不宜病中多闻,我让合虚换了阖合香,里面掺了蔷薇,能够助你安眠。”
陆筠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好让自己清醒一点。
“多谢老师。”
譫玚点了点头,又探了她的体温,见已经凉了下去,便起身说道:“既觉得身上松快了便梳洗了来用早膳吧。”
陆筠看着譫玚挥了手解了术法便到外间去了,自己忙起身洗脸漱口。
譫玚的早膳凉菜热菜外加点心一共八样,且不要说同三十六重清微天的四十八道点心宴相提并论,便是在竹山,自己早膳用的种类也比譫玚要丰富许多。譫玚非神非魔,独立于七族之外,虽有着尊崇地地位无人可与之比肩,但却如此的勤俭节约,不铺张浪费,陆筠对他的钦佩又添几分。
陆筠觉得譫玚怕是寻不见好厨子,若他尝过九烟的手艺,定会转头辞了给他做饭的厨子。
“怎么?这菜不和你的胃口?”
陆筠摇摇头,放下了筷子道:“并不是老师的菜不合胃口。而是学生曾有幸品尝过惊为天人的美味,一时想得入神罢了。”
“哦?你既这样说,那菜肴一定非常可口。”譫玚拿了绢子出来擦嘴,又取了痰盂漱口。陆筠痴迷地看着,为什么他连吐口水这样的动作都可以做的如此优雅,就像画卷一样赏心悦目。
“其实,让学生念念不忘的味道就是九烟做出来的,她做的菜真是顶好,就连我做点心的手艺都是她教我的。如果老师想要品尝,学生可以请……”陆筠正讲的兴起,譫玚却开口打断了他。
“不必了。既然被你形容的那样好吃,不如你学了来做给我。”
陆筠眨了眨眼,见譫玚挑着眉,仿佛再说你要是敢说一个不字看我怎么收拾你,便只能应承道:“学生…定当尽心竭力,不负老师所托。”
“好了,既用好了,便同去葳蕤台吧。”
譫玚起身正欲前行,陆筠却一步挡住了他。
“还是让学生先行。若……被旁人看见,又要闲话了去。老师也不愿…落人话柄不是?”
譫玚上前了一步,轻声说道:“怕什么。扯个谎就是了。”陆筠听见譫玚这样说还是很放心的,毕竟譫玚君爱惜自己的名声,又素不喜欢与旁人攀扯上关系,自己倒也无需过分担心。可是陆筠没想到譫玚却当着众人的面说自己昨夜偷懒贪睡一时误了时辰,便寻了印纸糊弄敷衍,譫玚十分生气,于是便罚她于廊下倒立一整夜才未归来。今日讲给众人听,乃是杀鸡儆猴,提醒其他人要精于学业,不要投机取巧。这下倒好,他严谨治学的名声倒是立住了,可自己呢,罪加一等,错上加错,简直是个反面典型,如此一来,嬗媛他们便更加得意了。其实,平日里柜阳自恃清高,根本不多理会其他人,除了献渊和九烟,济水向来是个温吞的性子,烛幽虽也会传传小话,但最八卦的也就是嬗媛和太史靖哲了,据说她和譫玚初次聚在沙棠花亭的时候,就是他们二人撺掇着济水和烛幽听墙角,虽说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可陆筠每每见他们二人凑在一处还是觉得浑身不舒服。
秋天到了,天气逐渐转凉,这半月来陆筠白日上课,黄昏时便入内院作画,倒是过得平静。自那天病过之后,她和譫玚之间似形成了一种默契,每当她作画时,譫玚便起身关了窗户,也不再独自一人看书,而是坐在她身旁摆弄棋局,研究的累了便在她作画的间隙指点一二,陆筠觉着如今这样便很好,自己竟也能和譫玚君挨得这样近,这是她之前从不敢妄想的。
近日来陆筠虽无什么大事,譫玚却突然被九重赤明和阳天掌管坐骑的巡马官邀请前去品鉴一批难得的良马,顺道挑选一头坐骑。譫玚以前从来不豢养坐骑,今次不知是怎么了,接了帖子想也没想便去了。基于此,原本定好的围棋比赛也取消了,陆筠如释重负,自己的棋艺虽长进了不少,可终归上不得台面,这下倒好,不必在众人面前出丑。因着譫玚离了氾叶,众弟子也就懒散了起来,许是太过无聊,这几日他们竟想出以一人单挑其他人来算回合数的方式取乐。
陆筠家传的功夫是以音乐声中的气息涌动扰人心神,简单来说就同那凡间戏折子上描写的音波功是一个调调。不过陆筠的笛音并不刺耳,反而十分的舒缓柔和,虽初听起来与寻常的乐曲没什么不同,但是却能同对方使来的招数相和,并且另对手毫无察觉便伤及内里。
今日天气甚好,葳蕤台中的时令花草败了又开,即便是到了秋季,也似一幅绝美的画卷。院中的枫叶被浸染成了火红色,连带着树下的金菊也开的旺盛,更别提那廊前的银杏,风一吹,整个地面都铺满了金黄。今日是太史靖哲来单挑其他人,前几次陆筠皆没有上前凑热闹,毕竟自己的功夫不似这般舞刀弄枪的,其他人便也同意了。昨个柜阳仅用了一个时辰就胜了其余六人,今日连走起路来都带着风。
太史靖哲虽是人族,功夫却是上乘,他以长戟挡招,连胜嬗媛、济水和烛幽三人。因着柜阳昨日胜了太史靖哲,二人便也不再比试。
献渊见嬗媛三人皆败下阵来,便取了自己的长鞭前来应战。太史靖哲虽连胜三人,体力却有所下降,加之献渊的鞭法精妙异常,一来一回之间皆打在太史靖哲的痛处,渐渐地太史靖哲竟有些招架不住。献渊见太史靖哲已有颓势,挥鞭的动作也不似一开始那么犀利,想着待他支持不住时便收手。可太史靖哲虽处于下风,却陡然转身,自腰间横生出一针尖大小的暗器,朝着献渊飞快地刺去,陆筠还没来得及上前,九烟已猛地推了一把献渊,又自身后抽出一柄长剑顺势斩断了暗针。
“太史靖哲,你竟然敢来阴的。”陆筠忙扶住献渊,正欲上前同他理论。却见太史靖哲冷哼一声:“既已退下来,便无需多言。现在同我比试的可是虞九烟。”陆筠被气的语塞,分明是他技不如人耍阴招,九烟为救献渊才下场,怎么听起来反倒是献渊输不起要个女儿家来帮忙似的。陆筠虽气不过,也知下了场便是两个人的事,便想着太史靖哲能够手下留情,装装样子早些了事。陆筠虽见九烟刚才挡暗器时身手利落,可她毕竟是女子,又长在王宫中,怎能敌得过太史靖哲这般自小练武的男儿。可是陆筠惊呆了,太史靖哲非但没收了自己的杀招,反而步步紧逼,狠绝毒辣,一招一式皆似要取人性命一般。虞九烟身姿轻盈,起初还能略撑一会,可逐渐就没了力气,就在虞九烟招架不住的时候,太史靖哲竟一个用力将她整个人挑落在地,长戟划破了她的衣衫,直冲她的心口刺来。
“帮我,用你长剑和我笛音。求你,陆筠欠你一恩。”陆筠用恳求的眼神望着柜阳,柜阳虽自恃清高,不愿沾染祸事,但是陆筠毕竟与他同为神族,虞九烟又眼看着将没了性命,便抽了剑道:“好。”
陆筠抽出了尧光笛,又将虞九烟扶到献渊身边,才冲柜阳点头示意。霎时间,飞沙走石,乌云遮日,陆筠只说了声:“护好你们的耳朵。”清冽的笛音便自周身而起,夹杂着风浪朝太史靖哲打去。陆筠没想着饶过太史靖哲,他先暗伤献渊,后又妄图夺九烟性命,此等情况下,陆筠岂能容他。很快,笛声变得鬼魅异常,仿佛要穿透人的身体一般。她吹的并非竹山赋中平常的段落,而是竹山赋中的秘辛,竹山摄魂曲。竹山摄魂曲必要配合着另一人的兵器,方能以笛音摄魂的同时用兵器取命。陆筠看着太史靖哲头痛欲裂,半跪倒在地上抓挠着自己的皮肤,不仅没有停下,反而加重了笛声。柜阳并不想结果了太史靖哲,可他的剑根本不受控制,伴着诡谲的笛声便朝着太史靖哲的心脏去。
就在柜阳的剑要刺破太史靖哲胸膛的时候,空气中突然弥漫起一股沉榆香,一个金色的屏障挡住了柜阳的剑,柜阳连人带剑被重重地甩了出去。是譫玚,陆筠往后退了几步,譫玚的力量强大,自己适才与那股气力对抗之时内里已然受损,如今气血翻涌,喉头一阵腥甜,她一下没撑住,呕了血出来。
“我只不过离开了十日,你们便到了要取人性命的地步了。”譫玚自葳蕤台门口进来,身后还跟了合虚。
众人见譫玚入了葳蕤台,皆跪倒一片,向譫玚行礼。
陆筠捂着心口,抬头看着他,可譫玚却连一个眼神都没留给自己。
“谁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譫玚倚靠在他平时的讲案旁,声音很是冰冷。
“是……是太史靖哲……”陆筠没想到是嬗媛先开了口,不过话没说完,就被譫玚的眼神吓得垂了头。
“是太史靖哲与我比试时私自使用暗器,我没留意,九烟便推了我上前抵挡。后来,他又频使杀招,就像要九烟的命一般,竹均才……才求了柜阳帮忙。”献渊扶住了陆筠虚弱的身子,正色道。
“老师,这不能怪筠儿,是学生技不如人,筠儿是为了救我。”虞九烟也补充道。
“是啊,老师,方才若不是陆筠,虞九烟怕已死在了太史靖哲戟下。而且,我是使剑之人,若真的取了太史靖哲的命,我也有责任。”陆筠没想到柜阳会主动揽责,其实这本是自己的错,摄魂曲一出,除非使用兵器的人心法足够强大,否则定会被笛音牵着鼻子走。听得柜阳这样说,济水、烛幽和嬗媛也纷纷为陆筠求情,顺带谴责了太史靖哲。大家虽不是同一族类,平日里也有些小毛病相互不对付,可是在此等情况下,大家却出乎意料地站到了一起。
譫玚没理会众人的说辞,半晌,冷冷的开口:“那你呢?我想听你说。”陆筠知道譫玚是在问自己,便拂去了献渊和九烟相互搀扶的手,说道:“虽然太史靖哲有错在先,可学生觉得……他这样的奸佞小人,根本不值得同情……学生是有错……可学生是错在没能在老师赶回来之前…结果他的性命。”陆筠颤抖着声音,恨恨地看着面色惨白的太史靖哲。
“放肆,即便他再卑鄙,再不堪。也不能仅凭这一件事就决定他的生死。我平常教你的佛理禅道,难道都白教了吗?”譫玚的声音带着怒气,陆筠被呵斥地一哆嗦,可她还是没有低下头,依旧定着眼看着譫玚。
“此事,乃是学生求了柜阳帮忙。柜阳使剑时并不能够控制自己…还请老师不要怪罪于他…学生自己犯下的事…学生……甘愿领罚。不过也请老师…一视同仁…太史靖哲…也要受罚…学生,方能服气。”陆筠的眼角挂了泪珠,刚才的伤口又突然抽起来,绞得她疼痛不堪。
“好,既如此。太史靖哲,本君罚你每日往山下松林伐木,不伐够一千根十丈长的木头,就不要回来。柜阳,你虽然没有酿成大错,但使剑的终究是你,便罚你于房中静思己过,抄写宝华琉璃心经十卷。还有其他人,以后不准在我西海氾叶比武张扬。”譫玚顿了顿,望着陆筠说道:“至于你,擅自使用秘术,妄图取人性命,事后还不知悔改。就罚你每日受水刑,直到你懂得什么叫’勿动杀念’为止。”
“老师…便是这样处罚…先挑起事端的人吗?若是这样,以后他真杀了人,是不是也只用伐伐木头…就够了。”陆筠的泪珠似乎在眼眶里打转,可她攥紧了拳头硬生生地忍住不让它落下。
“怎么,你对我的处罚便如此不服。”譫玚起身望着她,面上藏着隐忍的怒气。
“学生…不过是觉得老师并不如传言一般…刚正端直,嫉恶如仇。”陆筠的语气充满了挑衅的意味。
譫玚眯了眯眼,冷漠地说道:“是不是本君平日里对你太过仁慈了,才让你忘记了什么叫规矩,什么叫礼数。”
“学生不敢。”
“既不敢,这刑,便好好守着。本君,会寻人看着你受刑。”
譫玚大力地甩了下衣袖抽身便走,甚至没能看见陆筠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时受伤绝望的眼神。此刻,陆筠的心,仿佛被放在案板上,任由譫玚拿着刀来回剁弄。明明是太史靖哲挑事在先,妄图夺人性命,他竟然只用受受皮肉之苦,伐伐木头就行了。而自己呢,水刑?听闻这是极其摧残折磨的刑罚。自己本已被譫玚刚才的气力伤了心肺,如今还要受这水刑,怕是要伤上加伤了。陆筠惨淡的笑了笑,没理会围上来想要安慰她的众人,摆摆手独自出了院门。
陆筠想要一个人找个地方躲一躲,可不知怎的,摇摇晃晃地便到了沙棠花亭,陆筠寻了个石墩坐下,抚摸着熟悉的石台石座,想起他曾与她在此处下棋喝茶,听曲赏月,想起他弹她的额头,引得她嗔怪,又想起他方才冰冷严肃,决绝无情的目光,眼泪终是止不住,趴在桌子上轻声抽泣了起来。
她想到了譫玚会动怒,会责罚。这些她都可以接受,可她只是觉得难过,难过他对她的伤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关心,难过自己那可笑的自信,以为他会顾念往日相处的情分和她做出如此举动的理由,从轻处罚。她更难过的是以为他会理解她。可陆筠错了,譫玚还是那个譫玚。那个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的譫玚,那个心中自有一分决断,高高在上,冷漠绝情的譫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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