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快要离开了。

他对我说，他想要和我过最后一次中秋节。

于是，中秋夜里，我带着我准备的月饼和他一起上了我们新婚时买的小船。

月光下，一艘小船摇摇晃晃地从不渝河的岸边出发了，船上的我们不知前路，只想在今夜离开，赴一场与月亮的宴会。

我将准备的月饼摆在桌子上，然后点亮了船头的两盏灯笼。

船在行进中难免摆动，他不健康的身体无法平稳的坐着，只好把头倚在我的膝盖上。

“弯弯，你知道我名字的来由吗？”他看着天空中的圆月，突然问我。

“我不知道。”我缓缓摇摇头。

“我出生之后就被爹娘抛弃了，是学堂里的夫子收养了我，我与他情同父子。”

“他知道我没有爹娘陪着长大，心中难免会自卑，于是便给我取了这么个名字，我早慧，在自己五岁那年便猜到了他的用意。”

“他想让我每念一次自己的名字，便会记起他对我的祝福，也同时在心里暗示自己，我会长命百岁。”

“所以每次我的作品完成，落款之时我都会记起他。”

“我年少时难免有些少年人的张狂心气，总是想着要多创作些作品，这样等我到了老年，甚至是百年之后，还会有人记得我的名字。”

“那时的我是不是很贪心？我想让我留下的那些作品，证明我存在过。”

“可是在我生病之后，我不再这样想了。”

“因为我一旦想到你每次看到它们都会被迫记起我，我都会生气，生我自己的气。”

“世间越多人提起我的名字，你越会被迫地记起我。”

“记起我对你的好，记起我对你的坏。”

“你说，这样对你是不是太残忍了？”

“所以弯弯，不管我曾多为它们骄傲，你都听我的话，把它们烧了吧。”

“不，我不要，我要把它们收起来，收得好好的，每天都要拿出来看。”我哭着反驳他。

“弯弯，别不听话，以前都是我听你的话，这一回，你听我一回好不好？”

“弯弯，我曾在新婚时给你承诺，说以后的年年岁岁，我都要陪着你。”

“可我注定了要辜负你了，也要辜负夫子了。”

“我很庆幸，庆幸我们刚成婚不久，还没有孩子。”

“我不敢去想要是未来的某一日我离开这个世界了，你一个人该怎样带着孩子生活？”

“孩子生来便没有父亲伴他长大，会不会和我一样，会羡慕别的孩子，羡慕他们的父亲会给他们买玩具，会让他们骑在自己的脖子上？”

“若是那样，我宁愿无后，也不愿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一直都没有开口，因为我怕自己开口便是哭腔，这样只会打扰中秋夜的气氛。

我知道，这或许已经是我们能够在一起的最后一个中秋了。

他枕在我的膝盖上，突然拉过我的手吻了吻我的手心。

“弯弯，就当我要自己乘舟远行了吧。”

“你以后可以为自己撑船，不必再为我辛苦地熬药了。”

船头的两盏灯笼不合时宜的被风吹灭了。

月光下，有泪水从他的眼角落下。

我知道，当年的那个少年要背起行囊，自己往前走了。

希望在他离开之后，这世间还能够有人记得，不渝城的郊外曾住着这么一个惊才绝艳的少年。

少年无暇，名唤百岁。

……

那一场一时兴起，不知方向的旅途竟让我们找到了一线生机。

在我和他沉默着欣赏天上的那轮圆月时，突然听到一个声音满是抱怨地说道：

“老天爷，这里怎么这么多虫子。”

我奇怪地看去，这样的团圆佳节，大多数人都在家里陪着家人，怎会还有别人在这里？

这人坐在岸边，一盏灯笼支在他的身边。

他看起来颇为滑稽，此刻正挥着袖子，似是在驱赶蚊虫。

这人正是后来将我和百岁冰封的流光醉，后来我才从他口中知道，中秋夜那日他也是一时兴起，想着学诗人风花雪月一把，却不想拎着月饼来到岸边时才发现草丛里竟这么多虫子。

“去去，别来咬我！”

“看起来那位公子被蚊虫折磨得不轻，我们的船上还有位置，不如我们靠岸过去，邀请他过来与我们一起共度中秋？”百岁撑起脑袋看着那岸上的公子说。

我当然不会拒绝他，我起身拿起船桨，让船朝着岸边驶去。

那位公子看见我们的船靠近，也转头朝我们看来。

等我们的船靠岸了以后，我想开口邀请那公子上船来，却没有想到对方在看见我后就念念有词道：

“你不对劲，你很不对劲。”

“你肯定是用了那种东西，不然你的气息怎么会这样……”

我看着岸上的公子看向我的眼神，心里一慌，难道他发现了什么？

“公子，你说的什么？我的妻子可是有什么问题？”百岁听了他的话后怀疑地问道。

我连忙挡在他们两个之间，笑哈哈地道：

“怎么可能！我能吃能睡，能有什么问题？这位公子说的应该是我今日用的香粉，它确实不对劲，我买它的时候那卖家就跟我说了，让我快些用完，没有想到我把它收了太久，味道已经不好闻了。”

我说完，连忙借着点灯笼的机会朝那岸上的公子使眼色。

那位公子反应倒也算快，很快就改了口：

“对对，没错，我就说你用的香粉的味道不对吧。”

……

这位公子在被我们邀上船之后，与我们互相交换了姓名。

他告诉我们，他叫做流光醉，是一个医者。

他在说自己是个医者时，有意无意地看了我一眼，我害怕地偏过头，担心自己的秘密会被他发现。

我不知他为何告诉我这个，但我猜测他可能是想要告诉我，要是我遇上了困难，可以求助于他。

一路上，他几番暗示，有时故意跟我们说他之前行医时的事情，有时又会和我们抱怨有些病人不听话，生了病也不主动求医，非得等到小病拖成了大病才去求医。

到最后，他吃了一口五仁月饼后说：

“我的诊金并不贵，只是……要看些缘分，我今日就觉得与你们很有缘。”

“流光公子，多谢你的好意，只是抱歉。”

百岁聪慧，自然早就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他道歉后继续说：

“我已经病入膏肓，再难回天了，就不劳流光公子你费心了。”

“怎么，你怀疑我的医术，不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吗？”流光醉故意问他。

“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又何必……”

百岁还没有说完，就被流光醉打断了：

“别说了，你这个病人，我医定了！”

他在说完后，还眯起眼睛看了我一眼，似是在暗示我也得被他好好治治。

……

在带着流光公子一起回家后的当晚，他单独和我聊了很久。

他没有责怪我对他的隐瞒和躲避，反而是直截了当地开口问我：

“你中这咒术多久了？”

在他准确地说出我中了咒术后，我知道，这位流光公子的医术一定不差。

“已经一月有余了。”

他突然朝我的胸前一指，然后我就感觉到胸口处有什么游了出来，他收回手指，看着上面游离的赤色烟雾说道：

“是凋零咒，你想用自己的命来救他？”

我低着头，略显羞愧道：

“没错，我是想用凋零咒来救他的，可我在给自己和他都下了此咒后，却并没有发现他的病所有好转。”

“你可真是糊涂啊，这凋零咒乃是妖界产物，非妖族不可用之。”

流光公子此刻已经没有了之前在船上与我们谈天说地时的轻快，反而是面色严肃地问我：

“两个人中了凋零咒后，负责牺牲的那一方身体会有明显变化，你怎么会没事？”

“你没有说错，我的身体确实早已经发生了改变。”

我抬手褪去了自己的外衣，将自己胳膊上的暗红淤青展示给他看。

“为了不让他发现，我一直都在用此法掩饰自己的变化。”

“这就是我的模样没有改变的原因。”

我已经知道了流光醉的本事，看着眼前的一线生机，我拼命地想要抓住它。

我跪在他面前不断地说：

“流光公子，求求你，救救他吧，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我既然上了你们的船，就会负责把你们平安地送到彼岸。”

流光醉答应后，笑着看着我继续说：

“我相信到那时，你们都会更加珍惜对方，还有保护自己来之不易的生命。”

“毕竟我也觉得，你们还可以在一起过很多个中秋节。”

何苦山前要相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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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少年无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