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强风吹过，树林被吹得簌簌直响，将对讲机中陈雁颤抖的声音盖过去了。

秦时呆立在原地，一时之间脑中闪过无数想法。为什么会消失？为什么偏偏在他们登陆的这一刻消失？这里没有异点......怎么可能突然全部消失？

他的耳边、脑中全是呼啸的风声，这一切都太不真实，在这一刻，他几乎对整个世界产生了怀疑，他怀疑刚才听到的是假的，风声是假的，他所处的这个星球是假的，就连他自己也是假的，这是幻觉，是一场梦，他是谁？是谁在做梦？

脚下的土地瞬间空了，眼前闪过天空、树林、芬里尔、地球，宇宙间无论多渺小的尘埃，多么璀璨的星辰，宏大的恒星爆炸，具体的人世间，他这一生遇到的和没遇到的所有人，一切的一切，它们不是一个一个闪现在他面前，而是同时，全部，出现在他面前。这一刻宇宙无限大，大到看不到边界，又无限小，小到仿佛就在他身体里.......

“秦时！秦时！”

仿佛冲出水面，秦时猛地回过神来，剧烈地喘息着，在看到裴顾勋的那一刻便抓住了他的胳膊，颤声说：“我看到了......”

裴顾勋面露担忧，“你看到什么了？”

秦时眼眶微红，“全部。”

裴顾勋看着他，没有说话。

秦时突然笑了起来，“我们的目的，就是我们本身。”

风声还是一样的呼啸，树林依旧千奇百怪，天空上杂糅着五颜六色，像极光，像火焰，像雪山，像神话中的彩虹桥，没有飞禽，没有走兽，没有任何活物。什么都没变。

秦时眯眼看了一会儿，轻声道：“走吧。”

两个人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天都黑了，也没有遇到一个“人”。他们捡了一些枯枝残叶堆了个火堆。红色的火焰，“哔剥”的轻响，熟悉的烟火味，灼烧般的热度，这些都让人回忆起在地球上的岁月。

“我们出来多久了？”秦时将手伸向火堆，不断地翻转着。

裴顾勋知道他是问，离开地球多久了。他想了想，说：“对于我们来说，刚好一年，对于杜粲他们来说，快十年了吧。”

秦时沉默半晌，说道：“时间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裴顾勋看了他一眼，从包里拿出两个三明治和两瓶酒，“走了一天，不饿吗？吃点东西吧。”

秦时伸手接过来，将包装袋拆开吃了起来，边吃边环顾四周，“你不觉得这里跟地球很像吗？”

裴顾勋咬了口三明治，“嗯”了一声，“是太像了，像到不正常。”

秦时喝了口酒，“像是按照跟地球同一个模具做出来的，又因为用的材料和烧制手法不同，一个成了芬里尔，一个成了地球。如果芬里尔人没有莫名其妙的消失，”他转头看着裴顾勋，“我还真以为我们成功了。”

裴顾勋眉头紧皱，突然问：“我们的目的是我们本身，这句话什么意思？”

秦时用树枝扒拉着火堆，顿时火星四溅。他没有回答，反问道：“你觉得，神存在吗？”

裴顾勋答：“可能存在。”

秦时神色未动，“我是个无神论者，我一直觉得宗教的存在更多是统治阶级用来管理，规训世人的工具，而单个人本身的力量太渺小，他们总是希望存在一个全知全能的神，这样他们就不必承担思考的责任，不必独自面对罪恶、孤独和绝望，他们只需要服从，他们是甘愿被操控。换句话说，神，是人因为各自不同的需求被集体创造出来的，这跟货币，跟国家，跟信仰没什么不同。”

秦时转头看着裴顾勋，“人似乎很喜欢创造，你不觉得这种行为很熟悉吗？”

“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裴顾勋喃喃说道。

“如果神真的存在，”秦时看着裴顾勋，“会不会就是人本身？”

“哪个人？”

“每个人。”

“神也好，宇宙意识也好，你们我们它们，说来说去，都是我们。”

火堆变小了，火焰却越来越高，橙黄色的光照亮了秦时半边脸，另一边却像是彻底隐在黑暗中，一双漆黑的眸子微微颤动，眼尾上挑的线条，蜷曲的睫毛，微勾的嘴角，每一个细节都前所未有的清晰。

裴顾勋喉咙上下滑动一轮，喝了口酒，“那芬里尔人呢，他们为什么消失？”

秦时道：“不知道。”

裴顾勋噗嗤笑了，差点呛着，剧烈地咳了起来。

秦时也笑了，“我真不知道。”

裴顾勋笑道：“我感觉我疯了。”

秦时笑得差点歪倒，一只手下意识撑住，却刚好盖在了裴顾勋手上。他渐渐敛了笑容，垂眸看着那只手，“我也觉得我疯了。”

裴顾勋觉得自己的手背变烫了，比旁边的火堆还要烫。他克制地将手抽出来，“你休息一会儿吧，我守夜。”

秦时撑在地上的手逐渐攥紧了，“这里连活着的东西都没有。”

裴顾勋已经站起身，“那些芬里尔人白天消失，说不定会在晚上冒出来。”

秦时看着他走到对面的一棵树旁坐下了，两人之间隔着一个火堆，上升的热空气像海浪般波动，让裴顾勋的脸变得虚虚实实，忽远忽近，让人捉摸不定。

秦时眯眼看了他一会儿，手上无意识摆弄着火堆。裴顾勋笑道：“你怎么还不睡？”

秦时拿着树枝站起身，围着他们画了一个圆，然后又坐回去说：“你得保证不会出这个圆。”

裴顾勋手上把玩着一块石头，“从来都是别人向我保证......”秦时站起身向他走来。“行！”裴顾勋说。

秦时站定了，又心满意足地回去了。他将背包垫在地上，刚要躺下睡觉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响动。他几乎立刻直起身，转头看裴顾勋。

裴顾勋示意他不要说话。

他们屏息听了好一会儿，什么声音也没有。过了一会儿，裴顾勋走过来坐到秦时身旁。不远处又传来一阵响动，听起来像是什么东西在草地上滚动。

这种响动断断续续，而且每次间隔的时长不同，距离也是忽远忽近，像是......好多东西将他们包围了。

裴顾勋摸了摸腰间的手枪，但是没有拔出来，两人静默着不知等了多久，响动停止了。

“芬里尔人？”秦时问。

裴顾勋摇摇头，“也许吧。”他又往火堆里添了些柴火，就地躺下了，“睡吧。”

秦时一怔，小声说：“你真睡啊？”

“嗯，我困啊。”

秦时左右看看，却被裴顾勋一把拽倒了。“你干什么？”秦时问。

裴顾勋低声说：“你不睡它们就不出来。”

秦时一想，也有道理，只好跟着闭上眼。他眼睛闭着，嘴上小声分析：“它们早不消失晚不消失，偏偏在我们登陆的时候消失，两种可能，要么是巧合，要么就是，它们早就知道我们的存在了。”

“我从不相信巧合。”裴顾勋也闭眼说。

秦时继续道：“如果是后者，我不相信有什么生命体可以瞬间消失，最大的可能是，它们利用了什么装置做了伪装，让我们的红外波长成像系统捕捉不到。所以在杜粲他们看来，芬里尔人全都消失了。”

裴顾勋道：“如果是这种可能，说明芬里尔人的文明程度已经很高了，至少不会低于人类。”

秦时“啧”了一声，“那它们怕什么？我们就两个人，在它们眼里还是两个速度慢到令人发指的虫子。”

裴顾勋也“啧”了一声，“你才是虫子。”

秦时噗嗤笑了，“裴顾勋我发现你有时候挺幼稚的。”

裴顾勋难以置信的睁开眼，“你说什么？”

秦时也睁眼看他，“你幼稚啊。”

裴顾勋伸出三根手指头，“三次。”

秦时一怔，“什么三次？”

“你口中幼稚的人，上了你三次。”

秦时偏开头，“幼稚跟力气大并不冲突。”

裴顾勋将手放下，“话都让你说了。”

两个人没再说话，火焰还在燃烧着，周围一片安静，整个星球好像都睡着了，只有夜空中的星星眨着眼，像是被迫站岗，又困到不行，说不定待会儿也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时，两人继续往前走。一路上还是什么都没遇到。这是一种十分尴尬的处境。

理论上来说，他们这次算是成功了，找到了一颗适宜人类居住的星球，但是这星球上有原住民，原本他们来到这里跟原住民沟通，无非两个结果，要么原住民同意，他们会将消息发回地球，将地球上的人接过来，要么原住民不同意，扣下或杀了他们。

可是他们现在面临的是第三种情况，原住民躲着他们，无法进行沟通，让他们进退两难。

秦时边走边思索，大脑正在高速运转时，他感觉到身后好像跟了什么东西。他猛地停住脚步回头看，什么都没有。

裴顾勋停下问：“怎么了？”

秦时摇摇头，“没什么。”他又往前走了一会儿，身后传来一阵轻响，声音很小，但他听到了。他脚步没停，猛地转回头。还是什么都没有。

秦时皱皱眉，视线往地上一扫，发现平坦的路面上多了一块石头。他记得走过来的时候，这路上没有这么大的石头。

裴顾勋察觉了秦时的异常，走过去看了他一眼，然后垂眸看着石头，踢了一脚。石头骨碌碌滚到了远处。

秦时看了那石头好一会儿，才说：“走吧。”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的视野中居然出现了一片海，跟地球上的海几乎一模一样。海水是深蓝色的，海面看上去十分平静。

“它们会藏在水里吗？”秦时说。

裴顾勋道：“过去看看。”

潮水一阵阵涌上沙滩，不像地球，潮水退去后，这里的沙滩依旧空空如也，什么也没能留下。

两人沿着沙滩走了一会儿，原本平静的海面毫无征兆地涌起了巨浪。裴顾勋抓起秦时就跑，浪花顷刻间追上了他们，哗哗地像个巴掌一样拍了下来。

裴顾勋将秦时护在怀里，在沙滩上滚了几圈才停下。“这里不对劲。”裴顾勋伸直手臂，撑着坐起身。

秦时躺在沙滩上，衣服头发全都湿了。他看着不远处的海面。“海边无风，怎么会起浪？”

话音刚落，海面上出现了一道彩虹，就在刚才巨浪涌起的位置。秦时此时脑海中浮现了一个词：喜怒无常。

后面的连续几天都是这样，他们经常会遇到一些奇怪的事，但无论如何都发现不了芬里尔人的身影。杜粲他们那边依旧什么都看不到，芬里尔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直到第三天，他们差点被山上掉落的大石块砸死。

他们刚走到一处狭长的山谷，周围就开始地动山摇，巨大的石块顷刻间砸下来，如果不是裴顾勋会瞬移，拉着秦时转移到了山口，他们当时就会葬身谷底。

当天晚上，两人背靠一棵大树升起了火堆。

对讲机里突然传来杜粲的声音：“你......你们看到了吗？”

秦时正在往火堆里添树枝，“看到什么？”

“秦时，抬头。”裴顾勋突然说。

秦时抬头一看，见夜空中有两颗星星特别亮，比他们刚来的那天还要亮。

“斯库尔和哈提爆炸了。”对讲机内传来杜粲颤抖的声音，“准确地说，它们跟彼此的恒星相撞了。”

一道闪光突然出现在秦时脑中。当哈提和斯库尔吞噬太阳和月亮时，巨狼芬里尔会挣脱锁链，诸神的黄昏来临。

秦时缓缓转回头，在火光的映照下，一双眸子显得幽暗。他看着那棵树缓缓道：“你本身就是生命体吧，芬里尔？”

对讲机传来杜粲的声音，滋着电流声，断断续续：“秦时你，说什么？”

顷刻间，无数闪电在空中炸开，这棵高大的树冠剧烈抖了起来，像是长发恶鬼，在闪电中显得格外狰狞。一时间地动山摇，无数火山齐齐喷发，将半个夜空烧着了。他们脚下的地面裂开了一条巨大的口子，深渊之下，是上万摄氏度的滚烫岩浆，红色的火舌不断往上舔舐着，以闪电般的速度绕到秦时身上。

“秦时！！！”

剧烈的爆炸悄无声息的发生了。茫茫太空陷入一片火海。一切都被毁灭，连同不远处的旅行者一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