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血亲

自那以后,宋辞就成为了赌坊的常客。

宋二把她捧在手心里,日日带着她前去开盅,归家时总能赚个盆满钵满。

渐渐地,劁猪的活计也不做了,宋家的肉肆也不开了,一家四口从茅屋瓦房搬进了二进大院。

赢得多了,宋二的胃口也大了起来,不再满足于街口的小赌坊,在赵公明的引荐之下,他开始频繁出入虹桥底下那几家大赌场。

如此五年过去,沙泽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赌神”宋二的名号,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点头哈腰地伺候着,一时间风光无两。

但他风光了,别的赌徒和庄家的心里就不好受了。

只要宋二一上牌桌,其他客人基本上就没得玩了,早些年还有不信邪的人跟他打擂台,结果无一例外输得灰头土脸。

赌坊里最不缺的就是红眼病,那些人对宋二恨得牙痒痒,却又挑不出他的错处——实际上,他的确也没有出千,只是下注揭盅时总要经过女儿的手。

赌客们的不满情绪日益高涨,许多赌坊因此立下规矩做出保证,纷纷拒绝宋二进门。

到了后来,还愿意接收宋二的就只剩下沙泽郡最大的那家赌坊了,据说这坊子的主人与东陵城那边的仙门有些关系,家底殷实名声在外,行事手段颇得赌客们信服。

那日,宋辞照例跟着宋二在赌坊里厮混了一天,及至月上柳梢时方才徐徐归家。

这些年,她以无匹的好运,为宋家积攒了相当可观的财富,宋二对她的态度也不再动辄打骂,而是好吃好喝地供着,说是掌上明珠也不为过。

可宋家有两个孩子。

她爹把她当作招财进宝的观音童子,她娘便生出了愤愤不平的心思,开始明晃晃地偏心自己的大儿子。

当年为了她差点挥刀弑夫的中年妇人,如今又为了她的兄长冷脸对她。

来自亲娘的打压和为难最是绵里藏针,就像是风湿病人面对阴冷潮湿的雨天,骨头缝里泛着绵绵不绝的难捱酸痛。

可这个女人生她养她救过她,宋辞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说出难听的话来,只得开口跟她爹要了间偏房,离那三人远远的。

宋辞回到屋里,简单洗漱后和衣躺下,迷迷糊糊间正要睡着,忽然听见后院传来飞鸟扑翅的声音。

那响动在寂静的夜色里格外清晰,她的心脏毫无来由地狂跳起来,极大的不安摄住了她的魂魄,让她几乎是立刻就从床上翻了下来。

睡房里一片漆黑,宋辞摸索着走到案边点灯。

她捏着火石刮了好几次,那灯芯却仿佛受了潮似的,每一次火光一闪之后就倏然熄灭。

她心中越发焦灼,索性放弃了油灯,抹着黑走到门边,推开房门。

今夜月色通明,院中清光湛湛,倒是比屋内还要亮堂。

前院和后院之间隔着一处影壁,宋辞刚走到影壁背后,忽见一道黑影掠过连廊。

她悚然一惊,赶忙后退两步,将脊背紧紧地贴在方石壁上,恨不得与之融为一体。

好在那黑影并没有注意到她,而是径直扑向宋二和王娘子的睡房,“咔哒”一声轻响,格窗的木栓似乎被人挑开了。

咚咚咚——

紧接着院子里传来沉闷的撞击声,每一下都沉重而有力,好似敲在人的头颅上。

宋辞很熟悉这种声音。

以前宋二以劁猪为生的时候,时常在院子里铺上砧板,举着砍刀剁肉馅。

大刀与木板快速相撞时,发出的就是这种强烈的有节奏的闷响。

宋辞浑身颤抖不止,紧缩的瞳孔中溢出了恐惧的泪水,她的眼前不自觉地浮现出正屋中的画面:宋二和王娘子就像是待宰的生猪那样躺在床上,骨骼和血肉被乱刀砍成辨不出形状的泥浆,鲜血渗透床板而后滴落在地面上……

她死死地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粗砺不平的石壁将她的后背磨出了斑斑血痕,她却浑然不觉。

不多时,正屋里的动静终于停下了,魔鬼般的脚步声又走向宋家大儿睡的西厢房……

宋辞不记得那天晚上她是何时靠着影壁睡着的,也许是精神太过紧张直接昏迷过去了。

总之,当官兵将她唤醒的时候,她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了血缘亲人,只余下残忍的命运与她为邻。

-

从霍小娘这里,程笑得知了宋辞家破人亡的前半生,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从袖袋里摸出一个白瓷瓶,倒出一枚棕褐色的丹药,碾碎了喂进她的嘴里。

这是离开秦山城时,吕世明送给他的补魂丹,于仙体而言自然没有什么助益,却没想到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不多时,宋辞就睁开了眼睛。

见她安然醒来,霍小娘先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随即又一撇眉头,嗫嚅道:“我、我该回家了……你怎么办?”

斜阳西沉,出门觅食的行人渐多,街道两旁的小贩支起了琳琅的摊位,擎等着做夜市的生意。

一个二八年华的女孩子,若是夜不归家,实在是有些不像话。

“没事的,我送你回去。”宋辞也知道她的难处,拍着她的手背宽慰道,“宋二只跟那个赵四爷说过我有开豹子的能力,其他人都不知道的。”

她说话时气音断断续续的,每说几个字就要停下来咳嗽两声,显然是嗓子还没有完全恢复。

程笑适时插话道:“别怕,我们会陪着她的。”

霍小娘这才放下心来。

三人将她送到路口,眼见她往城南的方向远走了,宋辞方才转过身,领着程笑二人走向西南角的护城河。

一座石拱桥横卧在小河上方,灰白色的桥墩上裂纹蔓生,桥洞不到五尺宽,里面摆着一席稻草和一丛棉絮。

宋辞轻车熟路地钻进去,一抖破烂的被褥,铺展在草席上,面露难色:“你们两个挤挤吧……我可以睡在外面。”

程笑看着石柱上爬过的一只臭虫,眼皮狠狠一跳,哑声问道:“为何不回东街住?”

听到他这样问,宋辞一怔,旋即也明白过来自己昏死过去的时候,霍小娘已经把她不堪的身世透露给了这两人。

她无意追究好友的多嘴长舌,只是抿了下嘴唇,良久才说道:“我不敢……”

那日闯进她家里的黑衣人显然是为了灭口而来,若是让对方知道自己尚存人世,等待她的恐怕也是染血的屠刀。

程笑问:“你见到那人的样貌了吗?”

宋辞摇头,沉默片刻后又开口说道:“那天宋二故意输了很多局,最后其他人把筹码都摆上桌的时候,他才让我去开盅。”

这就对了。程笑心想,宋二声名鹊起时没人找他麻烦,之后更是潇洒自在了五年,偏偏在某个不痛不痒的日子被人杀害,定然是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件。

这样想来,动手的要么是当日被他坑害到倾家荡产的赌狗,要么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庄家。

但宋辞当时年纪太小,多半也不清楚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况且眼看着天色完全暗了下去,当务之急还是解决今晚的住宿问题。

程笑顾不上再询问当年的细节,只是偏过头,朝东街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回去吧,说了我们会陪你的,没人敢来。”

宋辞眼神闪烁,目光在他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又转向他手中的高频刀,迟疑道:“那个人……有可能是仙门修士……”

看来她也想明白了,要她全家性命的,或许是那个背靠仙门的赌坊老板。

程笑弯起眉眼,脸上分明挂着笑意,语气却阴森森的:“那我更要带你回去了,杀一个心怀鬼胎的二流修士,让你瞧瞧拜我为师那是一点也不亏!”

整日奔波下来,程笑似乎忘记了自己还穿着裙衫,衣襟和束带被他白日里大开大合的动作扯得有些松散,他也懒得去整理仪容,以至于整个人的形容相当落拓。

若不是亲眼见到他一刀把赵四捅得倒地吐血,宋辞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他说的话的。

但即使程笑手眼通天,她也不愿意踏上仙途。

她不是没意识到自己的特殊之处,但是纵观她这十五年来的人生,这天赋给她带来的只有无尽的痛苦。

无论是被宋二当作敛财工具,还是因此让全家人魂断黄泉,这都不是她想要的。

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自己没有这样的天资。

宋辞闷头往宋宅走去,以沉默代替拒绝的话语。

程笑察觉到了她的排斥,也仅仅是点到为止,体贴地把话题转到了轻松的方向。

宋宅多年无人居住,一推开院门满坑满谷的灰尘兜头扑下来,呛得三人皆捂住鼻子打起喷嚏来。

院内的景象更是萧条,花园里野草疯长,到处都爬满了蛛网,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锈味,还有淡淡的**味道。

程笑把高频刀往张从云手里一塞,挥手把这位对环境敏感至极的金枝玉叶赶了出去,而后转过身面对宋辞,手腕抬到胸前,极缓极慢地捏了一个清风诀:“看好了,我只教一次。”

这是最基础的手诀之一,再怎么放慢动作也只需要短短数息便可成结,随着他话音落下,四面八方吹来清爽的微风,宋辞只觉得脸颊一凉,再转头时整个院落就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了。

宋辞瞪大了眼睛:“哇——!”

程笑拍了拍她的后脑勺,语重心长地说道:“我教你仙术,并不是为了让你做我徒弟给我长脸,而是希望以后再遇到不愿去做的事,你可以直截了当地拒绝,无论那个人是你爹还是别的什么人。”

当然了,他也有私心,希望小姑娘可以修成正仙,帮他完成招聘KPI。

但宋辞听不懂这些。实际上,仅仅只是这么一段话,就已经让她露出了一脸茫然的表情。

程笑不再多言,该说的话全都说完了,余下的就只能靠她自己领悟了。

他摘下戴了整天的面纱,又伸出手指了指睡房,催促她回屋睡觉。

等到宋辞关上房门,程笑转过身,朝着手心吹了一口气,那块鹅黄色的轻纱立刻高高飘起,又在半空中被另一只修长的手抓住了。

程笑的双眸微微眯起,嘴角上挑,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们谈谈?”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