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地,生长于漫宿墙外。然而每个研习诸史的人都知道,漫宿无墙。”
——《夜游漫记》。
*
“我的心脏在狂跳,我的喉咙被扼紧,我喘不过气。所有被偷走寿命的人,都在黑夜中掐着我的脖子,他们说我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偷来的。我被他们夜夜的悲鸣拉入无尽的痛苦轮回,你却问我怎么了,为什么在意凡人的控诉——”
“父亲,你送我去最好的贵族学校读书,那里的课本上,写满了知识和真理,教我们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学的很好,我一直是第一名。”
“可是为什么你又要和我说,那不是我们活着的这个人世,真正应该遵循的道理......我不懂,既然不是,又为什么要学?”
“我学了,学会了,也听进去了。所以我清楚地知道,你才是错的。”
那个英俊强悍的高大男人阴沉地看着他,眼神冷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扑上来掐死这个儿子,冷冷嘲道:
“真是我的好儿子,你过着醒时世界最富裕的生活,住最好的房子吃最贵的东西,上着师资最好的学校。对了,你读的那些所谓的写着真理的书,也很贵,一本就够买一个贫民一辈子的寿命。你从出生那一刻起,到现在,你有哪一刻不是靠着那些偷窃来的东西活的。你到底是怎么敢说,是我错了?”
安子清知道,他是真的想要杀他。不是因为他说的话刺中了他的痛点,而是因为他质疑他的权威,这比任何事情都更让他暴怒。
那是安清还未成为流亡者之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他还是安子清。他和他的父亲爆发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争吵。
他是他父亲最优秀的孩子,也曾是他父亲唯一承认的继承人。
安子清的身体被轻飘飘地扔在无人的荒野,那里一到夜里,满地都是兴奋乱跑的黑猫。
那里是“欢宴兽”的巢穴之一。
欢宴兽和黑猫,都是司辰狮子匠的作品。狮子匠的造物和狮子匠一样,视所有和司辰上校有关系的人为死敌。
而众所周知,安子清的父亲杜弗尔受上校庇护。
安子清被撕碎在那里了吗?谁也不知道。
只是那日克拉科夫的天,亮得格外得早。辉光洒在欢宴兽的眼皮上,刺痛了它的眼睛,它惨叫着缩回照不进光的洞穴。在它巨大的身躯下,濒死的男人被太阳的晨光微微拂过,合着的眼皮下,眼珠动了两下。
世上少了一个流亡者安子清,多了一个辉光之主的狂信徒安清。
克拉科夫的城堡伫立在巨龙死亡的山丘上,这里是司辰上校的地盘。
安清去了布达佩斯,这是一个连所有雕像都闭着眼睛的城市,无人敢直视辉光。
这里的太阳会灼痛人的肌肤,能让他们的骨头都连着疼上很多天。
他在这里建立了辉光之镜教会,尊太阳——辉光之主,为世界法则的主宰,教会侍奉灯之准则,追求解明泄露自更猛烈处的光芒。
“先有光明万丈,而后黑暗无疆。”
信徒皆在座下俯首。
追杀不成反成囚徒的清算人,也在无怜悯之心的太阳下,垂下了双眸。
他也逐渐轻声应和:
“太阳之下无贵贱。”
“十二盏灯通明,此处容不得阴影,亦容不得仁慈。”
“吾等皆在辉光见证之下,伏地跪拜骄阳,奥秘在血液流淌,愿吾等信徒得以知识启明,永奉漫宿之主。”
研习诸史的人都知道,世界有两层。
凡人居住在醒时世界,而司辰、使徒和长生者们,居住在漫宿。
漫宿在世界的背面,是醒时世界的倒影。漫宿的最外层,是林地。那里是无光之地,蛾子在林地栖居,那些渴求着辉光,却又背弃辉光的飞蛾们,可以在那儿偷偷寻着瞥见残阳的机会。
追奉蛾准则的凡人,会在梦中看到那片纠缠在漫宿墙外的黑暗森林,那里充斥着鼓声、飞蛾扑翅声、幽深的影子和月亮的血,
然而漫宿无墙。
即使是那些天生的蛾子,那些说谎像吃饭喝水一样自在的凡人,他们也可以成为辉光之镜的信徒。
太阳也是包容的、是博爱的。
祂的公平和祂的残酷一样显著。
晨光刺痛了欢宴兽的眼睛,救下了他的性命,但也同样刺痛了他的伤口。
流亡者身上必定满是伤疤,他的父亲太过强大,他教会了流亡者下棋、出千和杀人。若想要靠这些从清算人手中活下去远远不够,俗世的武器没有办法制裁杜弗尔,他的主既是他唯一的信仰,也会是他唯一的利器。
安清为此惴惴不安,他忧心自己对皈宁献上的爱不够真挚纯粹。
他愧疚难安,他唯一可以献给她的只有自己,可是这样的,满身伤疤的,流着杜弗尔罪恶的血的自己——
在辉光之境教会的总部教堂内,安清跪地仰首看向本该放着雕像的位置。
那里的高处两侧被巧妙地建造了若干透亮的窗,每一扇都可以精准地将辉光映照在教堂内。
最中间的部分,是一扇格外大的窗户,正对着骄阳。这扇窗尤其巧妙,磨砂的玻璃勾勒出太阳的图腾,两侧照进来的辉光成为它的组成部分,看起来就像是真正的太阳立在教堂空中,被信徒们虔诚地供奉。
身着一身做工精细、剪裁合宜的黑色西装的男人,和教堂的环境看起来格格不入,却认真虔诚地注视着,眼睛被刺痛流下了眼泪,眼前闪现黑斑的光晕。
他慢慢低下头颅,泪水濡湿了他纤长的睫毛,难过地眼眶透红。
他的身量很高,腰板很挺,这些遗传自他那个法意混血的贵族父亲。杜弗尔靠着他绝佳的外貌蛊惑了一个又一个女人,他对遗传自己的血脉有着令人作呕的执念,他甚至会要求和他只有金钱交易的女性替他生孩子。
很多的女人被他俊美无双的外表和贵族气质欺骗,怀抱着满心的爱意怀了他的孩子。
但是她们不知道的是,普通的凡人之躯想要孕育大地之子的后代,至少也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据说,他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个可怜人。
安清已经在梦境中攀过纯白之门,只需要猜出格里比的谜语,他便可以通过牡鹿之门,跻身通晓者之列。
成为通晓者后,便可以开始进行灯的作业。
他跪拜在此,血液顺着指尖,混着他的泪水一起滴进皈宁刻在他左手腕的仪式图案之上。
太阳血瞳轻眨了一下,大地之子的后代正哀求着辉光之主的到来,他献上己身作为贡品,乞求着皈宁给他些许怜爱。
安清除了自己什么都不曾拥有,他曾经自豪于自己是杜弗尔的儿子,自傲于自己贵族的身份和血脉。
但那些不是他自己的,无法放上贿赂神主的天平。
他只能祈祷她会喜欢他的这身皮囊,这是他唯一拥有的。但安清又自卑于身体上被清算人留下的七道伤疤,他忧心她会厌它丑陋。
安清没有什么和女性相处的经历,母亲死于难产,杜弗尔又有数不清的私生子,其中唯一相识的姐姐特蕾莎,则居住在漫宿之中。
通过纯白之门的时候,遥遥地见了两眼这位睿智骑士小屋的女主人,她比他想象的和善很多,学识渊博。他从那知道了手腕上仪式的用途,也向这位同父异母的姐姐学习了富奇诺语。特蕾莎比起姐姐这一身份,更像一位性格温和的老师。
他不知道怎么样可以讨皈宁的欢心,只能试着将这副外表比父亲更胜一筹的身体献给她。
*
皈宁一觉刚醒,便被那根格外粗的丝线拉扯着不断下沉,一直沉到醒时世界。
她还在迷惑,这家伙到底在信仰之丝的那端系上了什么,能重到把她直接拉了下去。
结果一抬眼,看到一个眼眶发红流着眼泪的西装美人。
皈宁:......?
【干嘛呢,色.诱啊?】皈宁直接倒吸一口气。
还真别说,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还真让她有点儿心软。
安清声音闷闷:“我已经过了纯白之门,您却未曾看我。我以为,您厌烦我了,”
皈宁一觉刚醒,纯白之门离最高处她睡觉呆的辉光之所,还有老远呢,没把她惊醒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嘛。
【通过牡鹿之门,才能微微窥见辉光呢。纯白之门离太远了,没看见。】皈宁理直气壮的。
安清不说话了,低下了头,往太阳照耀的地方膝行了几步,眼眶更红了。
他跪在地上,手背在身后,脑袋垂着,腰板却挺着,受难的神子般圣洁又脆弱,看起来可比无怜悯之心的辉光像神明多了。
皈宁,皈宁良心有点儿痛。
这个家伙,也太会装可怜了。一米九的身量里,腿长占了一大半,此时委委屈屈地跪在那,像是可怜兮兮的小动物一样。西装将他肩宽腰细腿长的绝佳身材比例衬得格外地明显。
——而且他还将自己献给了皈宁,要换取她的垂怜。
【仪式不是这样用的,是留给你换取可以对付非凡者的武器或其他的无形之术。你这样换成别的司辰,怕是真得被连皮带骨地吞个干净。】
皈宁无奈,心里想着还真是一报还一报,之前气他的报应全来了。
“不会有别的司辰,我只信仰您,我的身心只属于您一个人。”安清听闻此言,眼眶更红了些,悄悄蹭掉了一些顺着下巴流下来的眼泪。就算被质疑了虔诚之心而难过,也只是悄悄侧过了一些身体,不在让自己整个人处于辉光的直视下罢了。
多少是有些可怜又可爱了。
皈宁这个人,是顶级吃软不吃硬。别人对她态度但凡带了那么一丝硬,她都能将人气到吐血的程度。
但安清这种,明明可以硬碰硬,却非要将自己低到尘埃里的样子,让皈宁真是拿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就像安清不知道怎么讨好女性一样,皈宁也不知道该怎么和非亲非故的男性相处。
皈宁的生活里,充斥着各式各样各种性格的女性,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和年长的女性撒娇,也会自觉地保护弱小的女性,也很习惯被周围的女性依赖。
但在她成长过程中遇到过的男性,要么是年纪比她大的长辈,如师父和大师兄之流;要么是心怀恶念的男人,如贪慕她地位的那些人,大多都是又有求于她,又低不下头,一副又当又立的样子。
噢,你说什么?还有师弟们啊......那种看着长大的,小时候还经常烦得她想揍人的存在,在她眼里压根连性别都是模糊的,只分为不怎么烦的小孩,很烦的小孩和烦到欠揍的小孩。
她是个太过强势的人,受不得一点儿气,也没有太多世俗的**,喜欢好看的人,但又厌恶那些人身上浓重欲.望散发出的腥臭。
或许真的像小师弟说的那样:
“师姐剥开凡人的外壳,内里是颗不沾凡欲的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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