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022.牛乳

阴霾压顶,乌云在软风的推搡下迈出笨拙的步履,巨大的云层攀倚着天际缓慢向前挪移,宛若一匹步履蹒跚、垂垂老矣的公牛。

在时间千万分之一的瞬息里,日光撕开云帛,从缝隙中穆然射出灼热的金黄,并不温柔地将天地劈裂。自爱琴海腾升而起的雾气迂回辗转,在这撕裂天地的疤痕下近乎无处遁形,便惴惴不安地涌进暗处,堆积成愈发浓郁的湖蓝暗色。

被这氤氲的湿气萦绕着,圣域莹白的城郭显得模糊而摇曳。侍从轻抬起胳臂,将粘有金箔的铜制烛台凑近火炬,微弱的火舌跳动着向前探出身子。

“咻”的一声响,暮色骤散。

焰芒褪去了肇始时的躁动,在寂静中逐渐归为一簇簇温暖的光亮。

别馆的里室内。

将脑袋埋在两膝间的棉被内,萨莎深吸了几口气,停顿片刻,又悄悄把头抬起一点来,看向房门的方向。

一绺明亮的、微微晃动的光线从被无意间拉开的门缝中挤进来,与此同时,一同潜进而来的,还有那因她听不懂而显得格外晦涩的外域言语。

沉重的脚步声。

她复又听到甲衣因摩擦而碰撞出的脆响,门缝中的光几经摇摆,刻意压轻的交谈中零星燃起几簇烛火的噼啪声。

——他们已经谈了很久了。

自从萨莎从境域中返回,将那段不详的画面告知教皇后,老者蹙起的眉就再也未落下。

「……双肩巨大的盘角?」

他低沉的嗓音中透出哑意,而她不明所以,只能怔然点头,环顾四周,眼中却落入众人莫测的神情。

最后,教皇缓慢起身,口吻温和地留她在这里休息,随后与众人一同走出内室,虚掩上门。

萨莎最后看到的,便是棕发青年挺拔坚实的背脊,这位射手座的黄金圣斗士回头望了她一眼,似是忧心忡忡,连安慰她的笑容在此时都显得意外勉强,愈发狭长的门缝内恍惚间闪过他蹙起的深褐眉峰。

时光流走,圣斗士们并没有察觉到日头的西斜、晚潮的涛声,就连灯光也在他们眼皮底下点点殆尽,徒留下托台里冷凝的稠油。

——他们只留下了她。

摩挲着指尖,女孩将下巴搁置在膝盖上,空落感仿佛肌肤上似有若无的凉气,不知不觉间就渗进了心里,又被她略显慌张地驱散。

这至少说明,她带回来了很重要的信息……对么?

萨莎安慰自己,试图将自己的注意力从这里移开,可是鼻头却不争气地逐渐酸涩起来,引得她频频吸气,最终只好再次将脸埋进臂间,任由黑暗包裹视野。

又是一声噼啪,烧焦的木块颓然躺下,倒塌在火光中。

有什么触感腾挪于面颊与被褥的缝隙间,湿漉漉的,沾满了晚夜濒临而来时的寒意,窄窄一行地滑过去,又洇开了大片,沉甸甸的。

喉头哽咽,她克制不住地呼出一声啜泣。

她做的不好么?

萨莎抬手仓促地抹去泪水,眼前却愈发朦胧起来,灼热的烫意将其蒸得摇摇欲坠。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来和她说话?为什么不问问她究竟到了什么地方,问她现在还疼么?

她穆然觉得自己小题大做。

可……她还疼么?

萨莎下意识摸了摸心口,入手的只有平稳又滚烫的勃勃脉动——并不了。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她仍旧感到如此无措,如此委屈?这强烈的情感充斥着胸腔,使萨莎尚且年幼的内心可谓火烧炭炽,五味杂陈。

她不懂,她不明白。

堪称茫然地抬头,萨莎凝视着从外隐隐溢进的橙黄光亮,小手紧攥着掌心的十字架。那个困扰已久的疑问再次将她笼罩,仿佛秃鹰盘旋于头顶,蓄积待发,迟迟不愿离去。

——她真的,属于这里么?

她无法控制地想。

//////

双臂微垂,于身后交握,袖口受力向上牵扯几寸,腕骨顶起小截略显陡峭的弧度,露出皮囊下那生命青涩又原始的力量感。笛捷尔环顾四周,烛火浓郁的虚影在他脸上此消彼长。

“白羊座「Aries」之圣衣,自上届圣战结束后就已杳无音讯。”

“经战后史记录,是一位半人马座「Centauri」的圣斗士,将其带往了南方,为了安葬……”

似有踌躇,他忽的止住话头,将视线转向教皇。

循着青年的目光望去,只望得老人苍苍的白发,他勇者般硬朗的身躯在此时似乎恍然间被岁月笼罩,略显疲乏地将右臂放置于三腿桌上。他沉默地端坐着,背倚石墙。

众人的无言下,良久,赛奇吐出声气来。

“……阿弗尼尔。”

他的眉目模糊不清。

“我们的同胞、上届圣战的黄金圣斗士。半人马座南下穆大陆,就是为了安葬他的遗躯。”

“可惜啊……!”赛奇继而悲痛地开口,故人之名的浮现,避无可避地勾起他尘封已久的回忆。“从未来辗转而来,最终洒血于异乡之土,阿弗尼尔!你为大地之和平与「雅典娜」殿下奉献一生,饱受战争所摧残的灵魂究竟何时才能得到安息!?”

“上百年后的一次圣战,冥王「哈迪斯」携众冥斗士举力进攻,圣域沦陷,大地被死亡尽数笼罩……”

“为制止这一惨状,诸神逆转了时间,幸存的阿弗尼尔前辈以及半人马座因此降临在当今的时代,只为寻找打破死局的一线生机。”

沉声说着,希绪弗斯凝视着壁炉,火光在他眼中明灭难定,拉出充斥着血腥味的战争与业火。

闭了闭眼,他压下脑海中的画面,面露不忍。“只希望大地永远不要迎来如此惨痛之结局。”

“不会的,希绪弗斯。”随后赶来的哈斯加特将手心重重地按在他左肩上,掌甲划过铠衣古朴的沟壑,铿锵一响。“正如你所说,阿弗尼尔已为我们带来未来的信息,这就是转机。「哈迪斯」的阴谋不会得逞,正义与希望永远站在我们这边。”

“阿鲁迪巴大人说的对。”缓声道,笛捷尔再次看向教皇,后者青色的眸子沧桑又饱含明亮。“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明确好这届圣战的白羊座「Aries」黄金圣斗士。”

“我们圣斗士,哪怕拼尽全力也不会让那种情况重现的,这就是我们存在的意义。”

是的,这就是我们存在的意义。

如利剑般一往无前,作为守护大地和平的先驱,作为女神的战士——

目光下意识一转,落在那未完全合拢的门扉上,屏气凝神,小宇宙的力量能让艾尔熙德轻而易举地透过那厚重的木页,将内室的一切都尽收眼底。

潮湿的啜泣,颤抖又消瘦的脊背。

陶罐粗粝的罅隙内隐约透出牛乳的余温,在他指尖挥之不去。

时间应该已经过去了很久,艾尔熙德意识到这点,毕竟如果没有他的刻意留心,这掌中的牛乳怕是早已凉了。

虽然,对于他来说,母牛温热的乳汁并非必要所需,那热腾腾的奶香中总是散发着篝火和人群的缓意。孤僻的剑客或许更习惯于溪水,在潺潺声中俯身,水流淌过指缝,麋鹿踩踏着湿泥,自针茅丛中昂首眺望而来。

不过……他又低头瞧着陶罐,赭石表皮上笼着层温和的烛光。

小孩子大概都更喜欢喝热的东西吧。

同僚们还在交谈,射手座垂于身后的圣衣羽翼烨烨生辉。

移开视线,艾尔熙德朝内室缓步走去。

那名侍女大抵是被米兰拦在了外面,因为侍女长不容许黄金圣斗士之间的会议被轻易打断。他一边冷静地推测,一边抬臂抵住粘有金箔的门扉,铜制圆环被瞠目的异兽含在吻间,因振动而发出声极其细微的脆响。

侧目瞥来,赛奇捕捉到铠甲一闪而过的金影,怔然片刻,他摇头勾起一抹无奈的笑,眉间的褶皱堆砌着,却莫名流露出悲怅。

入目的首先是漆黑。

“先……先生?”女孩惊惶地低喊,紧接着就是布料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黑发男子停顿片刻,复又举步朝这里走来。

胡乱将脸上的泪水抹去,萨莎窘迫地抬头,便撞进对方幽深的墨紫虹膜中。她的脸发烫起来,未曾想到自己的这幅模样竟会被艾尔熙德先生看到。

“我……我只是……”她期期艾艾地说着,小手攥紧被角。

未置一词,艾尔熙德自上俯视着女孩的发顶,鼻梁英挺,亦如鲸骨起伏绵亘的森白弧度。

他没有摘下头盔,纯金犄角在暗色中弯曲成线条遒劲的幢幢虚影,翻涌着澎湃的野性和生命力,让人不禁联想到神话时代,英雄「赫拉克勒斯」英勇无畏,赤身击杀尼密阿巨狮,完成了他成神之路的第一道功绩。

“萨莎大人。”青年如是说,却堪称温顺地俯下身来,一只膝甲触及地面,发出闷闷的声响。

这是一个魁梧,强壮,又高大的成年男性。

女孩凝视着他,绿眼睛闪烁不定——她希望那并不会暴露出自己的紧张。

或许是环境使然,内室里昏暗又幽静,身着沉重圣衣的黄金圣斗士仿佛误入平原的密林猛兽,体态的差异在此时愈发明了,让萨莎清晰地察觉出对方的庞大与危险。

即便艾尔熙德此时此刻并没有展露一丁点的攻击性,只是平静地注视着她,视线如慈父般温和地处于同水平线上。

但他那几乎与自己腰肢粗细相当的手臂,威严似雕像的眉宇,铠甲冰冷又极具侵略性的气息,都咄咄逼人地充斥在萨莎的肺腑,逼仄得让她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侍女说您一直未曾用餐。”

一个罐子递了过来,在男子宽厚的掌心中显得意外小巧。

缓慢地眨了眨眼,萨莎看到对方眉眶内厚密的睫毛。后者眸中的暗色堆砌,是杜松子浓郁又深邃的色泽。

“牛乳。”他沉声道。

犹豫地伸手接过,沉甸甸的重量陡然出现在掌中,亦如她霎时回落的心脏。

萨莎下意识松了口气,将陶罐往臂弯间拢紧了些。热气驱散了些许指尖上的凉意,她低头往罐口内瞧了瞧,腾升起的温度缓慢笼上她的眉眼,却也使泪痕在面颊上的触觉明显了不少。

“谢谢您。”她感激地看向青年,双眼微弯。“艾尔熙德先生。”

闻不可闻地沉了下头,艾尔熙德将手臂撑在屈起的大腿间,将要起身。可紧接着,像是有什么东西穆然间流入他的脑海,制止了这位摩羯座黄金圣斗士的行动。

萨莎畏缩着半蜷在被褥中,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身旁这个寡言的男子朝她投来一瞥,他浅薄的唇好似抿了一下,像是感到踟躇,一丝奇怪的神情攀上他的面庞,在他向来果断的举止中拉开一丝迟疑。

总之,艾尔熙德最终保持了他原先的动作。

那个让女孩倍感惶恐的战士将身躯尽可能收敛,以平静、温顺的姿态,如山般单膝伫立于她的面前。

她确实是有点饿了。萨莎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肚子,捧起陶罐喝了一大口,一股暖洋洋的感觉随即在体内洋溢开来,连带着眼角也热了起来。

忙用袖口擦了擦眼,女孩迎上艾尔熙德沉默的视线,口中涌上些酸楚。

“先生,我实在是……是太开心了。”她扯出笑来。“这真好喝。”

又怕黑发青年再问些什么,萨莎手足无措地将那罐牛乳捧起,举到对方面前,匆忙道。“您、您也喝点吧!”

怔了一下,艾尔熙德摇头想拒绝,却不曾想那原本缩在床铺上的小姑娘竟一下子坐起身来,也不知何故如此心急如焚,她抱着那乳罐似是想与他凑近些,却身子一趔趄,教那叠鼓起的被褥绊了一绊,差点将罐子扔出去。

他伸手去挡,萨莎却早已眼疾手快地将陶罐一把揽在怀中,双目瞪得圆溜溜的,看上去吓得不轻。

“天、天呐……”小家伙涨红了脸,却仿佛心中紧绷的弦突然都挣断了似的,又如释重负般笑了起来。“我还以为、我又要闯祸了呢!”

她转动眼珠,湿漉漉的眼睛望向他,苍绿底色下随即又涌入些愕然和羞窘,笑容僵住。

“啊……艾尔熙德先生,您脸上……”她的眼睛变得晶莹起来,如同面颊上缓慢升起的红晕。

女孩伸出手,像是要触碰他的脸,但艾尔熙德侧过肩,默然盯着她。“……好像溅在您脸上了。”

萨莎很是尴尬。

并不太在意,艾尔熙德抬手在脸上擦了一下,随即站了起来,转身朝向房门。

“教皇。”他低头。

“看来你们相处的很好啊,这样我就放心了。”随着门扉被推开,赛奇脚踩光亮自外走来。“萨莎,辛苦你了。让侍女带着你前去就餐吧。”

他温和地迎着女孩的视线。“这可是你在圣域的第一次晚饭呢。”

[可怜]新年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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