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庶的朝阳地境向来包罗万象,比如那常在酒肆角落对着空气嘀嘀咕咕的黑袍男子。
“你这般不入轮回、不知轻重,总会酿成苦果!”
眼看着他与那空气大有越吵越激动的模样,一酒客调侃招手道:“小疯子,别在那儿装模作样地劝了,来来来,今儿你就安安心心坐下来,小爷请你喝。”
“闭嘴。”激烈的争论声停了一瞬,男子变了语气又随即接上,“多谢了。”
望着那道又将自己往斗篷中瑟缩几寸,快步离开的灰暗身影,酒客的神色格外难看。
他身侧的同伴赶忙打着哈哈酌酒:“别管那疯子,喝自己的就是了。”
酒客垂着眸子,但到底没有驳了同伴面子,象征地碰了碰同桌人凑上来的酒杯,抿了一口杯中的清酒。
“你听说了没,咱们沈家那位小公子啊,那才是真的失心疯。”兴许是想活络气氛,一人神秘兮兮地开口,声音不小,吸引了一大群好事之徒。
酒肆里原本就忙不过来的小厮被迫挤在人堆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接上两嘴,还顽强地试图擦干净桌子。
“知道知道,就为着那个声势浩大继任的那个幽州主子是吧?”
“可不是?要我说这幽州主子究竟是有些什么鬼蜮伎俩,真能给人勾得神魂颠倒的。”
“听我幽州的表姑说,这可是位杀兄弑师、克父克母、整日鼓捣尸体的主子,十几年前放出凶兽逗沈二公子一笑之后更是一味躲懒闭宫不出。”
“真是啊~当今世道就我们贱命一条最是不值钱了。”
人群中心的发言者摇头晃脑、唾沫横飞,一时之间周围竟是水泄不通,更是有人兴奋地生生踩裂了一条长凳。
看着身边人越说越是离谱,酒客蹙眉握紧身侧的佩剑正想说些什么,却被一个声音打断。
“你胡说吧?我在一次游历时恰逢沈小公子搭救,瞧着分明玉质金相、神清骨秀的。”一道女声突兀地砸在一众诋毁之中,人群静了一瞬窸窸窣窣也跟上了几句应和。
嘲讽般的,一阵尖锐的笑声便压过了这句话:“小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其中一个凑热闹不嫌事大的扬声道:“朝阳之内兴许有人不认识沈行之,但没有任何一条狗不认识他~”说着还顿了顿,环顾四周。
“堂堂朝阳佞霸王啊——”满堂的鄙夷震得酒楼都在轻颤,有恍然大悟的错愕,更多是哄堂大笑。
见这般明目张胆的阴阳怪气,老板才出来打圆场。
众人皆是咂嘴,一派没有说尽兴的模样,撇嘴贴耳窃窃续着方才的交谈。
不过毕竟还是在朝阳的地境,不说沈容桓沈宗主出了名的严苛死板还护短,就是这位话题主人也是惹不起,众人最多也就敢如此。
一阵寒气从一直平和的雅间中传出,整锭的银子和其间的白玉桌面相磕,脆响一声,满堂死寂。
阴影自顾自得动了,一只手还执着散出醇香的酒瓮,挺拔的身姿、额前一丝不苟的碎发,甚至玄缎攒金线的袍子也不及他眸色夺目。
起哄的中心突然就散了,连瞥一眼都不敢,年龄尚小的姑娘却忍不住偷看,随即发出“当真俊美”的感叹。
身边的女伴却死死盯着桌面,一边又动作僵硬地拉拉她的袖子道:“别看了,他就是沈行之......”惊慌之间声音略大了些,沈行之的眼神便被带了过来。
一双极美的狐狸眼墨黑瞳、偏瘦却肌肉紧致的轮廓,这般沉稳的五官却扎了一个并不算太相称的满是少年气的高马尾。
糅杂的气质勾得小姑娘呆愣原地,沈行之倒是没介意,恭敬地朝着方才替他说话的女子一行人作揖。
接着俯身抑扬顿挫地、宛如警告般轻叩桌面三下,便不再回头抛下跨步出门。
剩下一截沈佞腰间扎着的白缎带慢悠悠跟着主人晃出门槛,似乎在耀武扬威着自己的显赫。
片刻之后,雅间内传来巨响,造价最为不菲的白玉桌椅竟是碎成齑粉。店小二看着手里还没捂热的一锭银子一时哭笑不得。
而那端方的身形在马车内却是有些松垮,沈行之扬手揉额,眉眼低垂。
坊间……竟已将你传成了这般样子。你不生气吗?生气的话…也该回来了。
随着马车颠簸漾出的酒洒到了腕带上,洇出一片深色。
沈行之一言不发,他总觉得是神官大人还在怪罪自己的无能,饶是外界天翻地覆,这样爱热闹的人,却连他的梦也再没光顾过。
是他活该。
等回过神,府邸老管家带着家奴都在门口候了许久,他一下车,殷切的新家奴就开了口:“佞公子,行囊您给.....”
话还没说一半就被慌了神的管家拖过来打了几个巴掌:“混账东西!胡言乱语的,拉下去打一顿关进柴房!”
虚张声势的语句,沈行之连目光都未曾挪动一下。
他知道,陈管家只是害怕自己罚得太重。
直到家丁气势汹汹围过来,家奴抱着管家衣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沈行之这才示意停手道:“老陈,小惩大诫就是。”
老陈望向那双陌生的沉静眼眸一时哑然,只是拿眼神狠狠剜一刀那家奴,便边自顾自言着“是老奴糊涂了...”
“东西都准备好了吗。”满院茁壮参天的洁白山茶开得绚烂,沈行之深深注视着他们,从进宅起便是一动不动。
老陈半躬身子将一个散着幽香的盒子呈给沈佞,规劝道:“小公子方才跟着慕公子平息了容月间的内乱,不该这般着急。”
盒子里是一副色泽鲜丽的旦角点翠头面。
老陈的手向后躲了一下,他迟疑着开口:“小公子......您真的决定了吗?”
一朵白山茶乖巧地砸在沈行之掌间,他终于知道垂眸浅笑了一下,扬手便将它别在耳侧。
他接过老陈手中的盒子端详一眼:“陈叔的手艺愈加好了,若是被他瞧见了,必定是欢喜的。”
眼神仿若看向恋人的缱绻温柔,似乎又有些万事看破的决然。
“小公子谬赞,今日槐花林露水重,您披件衣服再去,仔细着凉。”他听得懂沈佞的言外之意,谁也劝不动今时今日的小少爷了。
老陈虽不显老态,却是伺候了沈氏三辈的老人。
当年的事发生时,他恰好不在沈佞身侧。
可老陈却知道定不是如今口口相传的荒谬版本,那年他在山下接到了被幽州女官架下来、气若游丝的小公子,即便力竭也还记得凝着自己的灵力护住神官的几丝微末气息。
再后来,他眼睁睁看着人们口中胡作非为的“佞霸王”慢慢趋向、到完全变成端正卓然的沈行之,变成所有人希望他变成的样子。
没有人可以从沈行之的嘴里撬出当年的真相。
他只是沉默着,改变着。
老陈不知道,那一刻,活着的只有沈行之,沈佞却死了。
沈佞踏入槐花林便任凭自己溺死在回忆中,踉跄之间半推半就地摔在地上,一身白衣溅上泥泞,手里还松松浅浅半握着那壶空了一半的酒。
耳侧的山茶花终于不堪重负也砸在地上,碎开的花瓣满地都是。
好一朵断头花。
槐花林内灵力实在过于充足浓郁,沈佞待久了也难免有些晕眩。
差七日就整整十六年,沈佞不敢闲下来,又暗自盼着自己到实在无事可干、不得不闲下来的境地。
这样沈佞就能放纵情绪、名正言顺想他一会儿。
他醉了吧。原本以沈佞如今的酒量小小半瓶酒并不足以让他如此。
但兴许酒不醉人,人自醉。
他的目光落在最茂密的那株槐树,瞳孔里都泛上久饮酒后的血丝。
“我虽说栽花培土确实没什么天分,索性笼统算来也活了不少,你嫌槐花香甜腻,我种了这许多,你总不至于再找不到回家的路,对不对?”
“你爱的山茶我就栽在沈府□□,我问了白凉女官灌输灵力之法,她们长势很好,就算是使嫉妒我好手艺的小性子,也来看看我。”
半晌酒意上头,坐正了就乖巧些,嘴上却反而更加絮叨了:“这些年你神宫的人常来照拂,但我知道,他们恨不得杀了我,我也是……
云岐山的人拼了命想要独大,我知道你一定不想他们专权,我绝不能死.....”
话没说完,脑子都糊涂了,挣扎着站起来就要往附近的小木屋里去。
酒罐砸在树干上,碎出清脆的声音。
他喃喃自语地满脸固执:“我已经尽力了…”死死护在怀里的木盒子依旧完好无损,沈佞甚至郑重拿袖子擦了擦
他笑:“我还从旁人口中,听过一个办法。”
“就算他们都说神官魂灯已灭,你已融于天地。”
嘴角勾出自嘲的笑容,小心翼翼把那盒子垒在一边。
每一盒都是沈佞从各地搜罗或者各种方式做成的头面,十几年下来,竟也是摞成相当可观的一面墙了。
“我也还能再赌一次。”沈佞瘫坐在墙边,酒罐碎片上的露珠折射出一束尖锐的光芒,“就算,代价是我。”
**有言,天材地宝虽有助于碎魂重凝,然最滋补之物,却是修道者的心头血。
那碎片直挺挺就在沈佞手的带领下往自己的心口扎去。
快、准、狠
当然他也有私心,这样放血至死,兴许比较体面。
可就在快沾到衣衫的一瞬间,沈佞的手腕竟猛得被卸力,瓷片几乎飞出目光所及之处。
沈佞醉意顿时消了大半。
手边的摆件顷刻碎成尖锐的木渣,沈佞震荡的瞳孔随着缓缓扭动的头,看到了自己的掌心被木刺扎入,涌出鲜血。
是迟钝而来令人清醒的痛感:“谁?”
槐花林内沈佞设了与自己同源的结界,除了笼住这些年来,他从各地带回的疑似是神官的碎魂和攒下的灵力。
绝不可能进入除了自己以外的旁人。
他想不通,也不敢想通。
喜怒不形于色的行之公子,这是他不知何时席卷而来的夸赞。
他只知道自己边笑边哭的模样应该有些渗人且狼狈。
你终于…原谅我了吗。
还是说,这始终又只是个哄人的美梦而已。
沈佞每一个日夜都被忏悔和对赎罪的渴望充斥。
任何所作所为都无不是为了挽回。
偏执的挽回。
梦到眼前,他却不敢触碰了。
毕竟陆谨安也说过,以这点微末气息,砸进再多灵力,唤回元神的可能性不过万分之一。
更不用说,寻常修道者无法挨过的漫长的岁月,可沈佞偏觉得值得。
只是沈行之不知道的是从他进入槐树林开始,就一直有团魂魄一直跟着他,都说魂魄无法感知到情绪。
可是本能带动着他跟着沈佞,就在沈佞蹲在墙角哭时,他甚至也蹲在沈佞边上,拿自己并没有实体的胳膊拐了拐沈佞。
“别哭啦,每次来你都哭,这里很让你难过吗。”
他总是这么问着沈佞,陪着他,明知道沈佞听不到,但也不厌其烦。
这次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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