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敲门。
我抚了抚江素歆的肩,她敛袖揩了眼角的泪,朝我一笑,以示自己没事了。
我起身开门,见是宋然,侧身让他进了屋子。
“你上回跟我说的那提神醒脑的药可带了?”宋然走到桌前坐下,与江素歆道,“小熙晕船。”
江素歆点头,喝了口茶清嗓,才开口:“我特意带着,想你们大都没坐过船,还不知晕不晕呢。”说着,反身去取药了。
宋然坐着,手蜷搁在桌上,也不说话。
他的手极好看,白净修长,骨节分明,这么好的一双手,想着看他捻杯饮茶、弹琴吹笛都是极大的享受。
我见他右手手心处没缠着绷带,心想自己好心送药,竟如此被不屑一顾,有些生气,嘴上便不打算饶他了。
“二爷还真当自己是神仙?手伤了也不缠着,等着明早一醒能见好?”
宋然被我一呛,试图解释:“口子也不深,缠块布不方便,想来也没事,就擦了擦罢了。”
我道:“深不深是一回事,把人家好心全做驴肝肺又是另一回事了。”
江素歆拿着个细瓶走来,笑道:“你嘴上可饶饶人罢。”
宋然接药,厚着脸皮道:“秋悦这是关心我呢。”
“谁关心你?我心疼我的药——不用就还我。”
“用用用,我这就去用。”宋然服软,拿了瓶子就走,像是怕极了我这个瘟神。
我没忍住翻没了黑眼珠子。
“也就承言没脾气,任你说得。”江素歆道,“要换了旁人,哪有这般好脸色。”
“本就是为他好,再说我难得献一会殷勤,还献错了?”我理直气壮,又小声嘀咕了一句:“秦暄也没脾气……”
江素歆倒是很快平复了情绪,与平常没什么两样了,她又道:“你不去看看你家先生?要是他也晕船,你也去照顾照顾。”
晕是不可能晕的,我与秦暄并非没坐过船,从一叶扁舟到阁楼画舫,各式各样的船基本都坐了个遍,就算会晕,这么些年也该练好了才对。
不过我还是去了——总不能老让他一个人晾着。
敲敲门,秦暄听出是我,叫我进了。
这回没看书,在摆棋盘。
“我九年前给你的那本棋谱书你可还记得在哪?”我还没开口,就听秦暄一副兴师问罪的语气道。
不过我倒一点不怕,他给我的所有东西我都存得好好的。
“在呢,你要允许我用灵术,我这就拿给你。”
秦暄揭了眼皮看我。片刻后,他道:“日后再说。”
我撇撇嘴,扶着棋盘边缘坐下,“‘九年前’,你倒记得牢。”
秦暄把书摊开搁在桌上,右手执棋,落下,又执棋,又落下。
“好端端的,”我问,“你琢磨这个作甚么?”
秦暄惜字如金:“有用。”
“……”
真能把天聊死阿……
“那没甚么事我就先走啦?”我试探性地问了问。
秦暄并未抬头:“去哪?”
“这还在海上呢,我能去哪?”我笑,“怎么,没了我你还不行?”
“嗯。”
……
嗯?
他“嗯”了一声?
他说没了我就不行。
我突觉心跳都漏了一拍。
“我……”我难得有些紧张,“素、素歆说要跟我去甲板上吹吹风……我……”
秦暄随口应道:“嗯。”
我推开门走出去,越发觉得自己可笑。他方才根本没在听我说话吧……
我长长舒了口气,打了个哈欠,打算回屋接着睡。谁知突然听到背后一身唤。
“秋悦姐姐?”
我闻声看去,见一张鹅蛋脸笑盈盈地望着我。
“阿笑!”我又惊又喜,顿时睡意全消。
阿笑是只猫妖,十多年前,我在柳州的湛水边捡到的她。那时候她被人间伏妖的道士伤得不轻,我与秦暄照顾了小半年她才勉强恢复。
再然后一别十余年,如今竟然在这里见到了。
“……”
“…………”
我以为久别重逢,会有很多话说,可竟不知如何开口。
阿笑也是愣愣的,双唇开了又合,憋不出半个字来。
我与她相对一笑,纵使无言,却也不必多说什么了。
我牵着阿笑,回身又进了秦暄屋子。
“秦暄,你看是谁?”
秦暄抬眼见了人,也不怎么意外,只把棋盘收了,斟一杯茶,微微一笑:“慕姑娘。”
阿笑也有礼道:“秦仙君。”
“好了好了,不必这么见外。”我拉阿笑坐下,“伤可好全了?”
阿笑应道:“都好了,当初我灵丹都险些碎了,多亏了秦仙君,若是没有那株燃灯草,只怕当时就要命损。”
我顽笑道:“怎么,只多亏了他?就一点儿也不谢谢我?”
阿笑被我问得一怔,不知如何接话。
这孩子真是……太老实。
我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好了,不逗你了,还这样傻乎乎的,十余年了,没半分长进。”
十年于妖来说真的很短,只是我混迹人世间久了,把时光看的也漫长了些。
阿笑乖乖地笑了笑。
我下意识撇了秦暄一眼,他常嘲笑我故作老成,现下却没说话,眼眸空洞,似是在想其他事。
八成是方才没解出的棋局。
“谁允许你摸她头了?”“哐”的一声,一男子突然踹门而入,“放下!”
“……”
我赶紧收了手,做出几分警备神色。
那男子身着紫袍,一身妖气外放,眼神凌厉,发上别一根玉骨——不是阿笑那与我势如水火的主人慕仙又是谁?
“我看你也没半分长进!我不去找你,你竟也自己送上门来。”
“我……”
不等我开口,就见慕仙把阿笑扯到身边,训道:“才不盯着你片刻,你就溜到别人屋子里来了?”
阿笑低头:“秋悦姐姐……他们……不是别人………”
“哦?”慕仙气笑:“他们不是别人?那谁是?我?”
阿笑耷下脸来,晃了晃慕仙的手臂,乖乖认错:“主人更不是,慕笙错了,您、您别生气了吧……”
我抽了抽嘴角。
慕仙眯眼看我:“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不知好歹。”
秦暄生怕他没两句又要出手,忙出言打断:“慕仙。”
我瞧见秦暄蹙眉看了我一眼,便没还嘴,朝阿笑略微一笑,自觉退了出去。
天已经黑了个透,我走到夹板上,倚在阑干旁,看着远处泼墨的天空中一轮明晃晃的婵娟。
今日月已很圆了。
海面上层层的波澜反射着月华,一眼望去,皆是粼粼之光。
冬日海风很凉,海腥味儿却不那么明显。身上的衣袍鼓荡开来,被灌了一身冷气。
该来的……真是逃不掉阿。
“秋悦姑娘。”
我正暗自出神,忽然听见有人叫我。转头看去,见宋然站在我身后。
“二爷。”
他扬唇一笑,把身上的斗篷解下,抖了抖,往我身上披来。
我下意识伸手去推,他却不理会,自顾自把我裹的严严实实。
“天冷,你也多穿些。”
我木木地点了点头,竟也忘了道谢。
宋然站到我身旁,看着海里的月色。
他突然道:“怎么了,心中不快?”
我扯紧了袍子,摇摇头,“白日里一直在睡,现在也睡不着了。”
我又问:“宋熙如何了?你不是说他晕船?”
“小熙难受的紧,方才睡下,我得空出来吹吹风。”
“二爷辛苦。”我笑:“想必也是被伺候惯了的吧,如今要你照顾人,也真是为难你。”
宋然不接这茬儿,只笑笑,顿顿却问:“你的名字怎样写?”
我想那日他猜测我有个姐姐叫/春花,定是以为我名写作“秋月”,实在有些好笑。
我答道:“秋日的秋,喜悦的悦。”
“果真不是我想的那般。”宋然喃喃,“秋悦……自古逢秋悲寂寥,你却偏叫秋悦。”
“真是个好名字。”
我刚要客气客气道谢,又听宋然道:“只是这悦,不该是这个解法。”
我侧仰头看他,着实好奇他能如何解。
“若让我来解,这悦,该是两厢情悦的悦。”
我略微有些吃惊,这是哪门子的解法?只当自己是又被他糊弄了。
“这两厢情悦的‘悦’,与这喜悦的‘悦’,可不是一个‘悦’字么?”
宋然道:“也是,若能两厢情悦,自然喜悦。”
……
听了片刻水声,宋然又问:“你可有小字?”
我摇头:“我生来无父母,连名都是自己胡乱取的,哪里来的小字。”
宋然笑道:“‘秋悦’是个好名字,只是读起来未免有些太过平常。”他垂眸思量片刻,又看进我眼里,道:“我看钟灵毓秀四字十分适合姑娘。你既没有小字,便叫‘灵毓’如何?”
灵毓。
灵毓。
神思竟有一瞬间的恍然。
很陌生,却又很熟悉,好像我本就该叫这个名字似的。
我鬼使神差地问道:“那为何不叫‘灵秀’?”
宋然笑弯了眼角:“那你觉得,‘灵秀’更好些?”
我挠挠耳根,“也不是……”
宋然不出声了,只等我自己想。
思虑良久,没个结果。当初取名时都没想那么多,现下取个小字,那样在意做什么,还是随便吧。
我摆摆手:“罢了,说不出哪个更好,‘灵毓’便‘灵毓’吧。”
“那我日后,便可喊你‘灵毓’了?”
“自然,还要多谢二爷赐名。”
风忽然大了些,宋然半束的发整个飘扬起来,我也被自己面上的细发挠得怪痒。我解下斗篷,递还宋然,他迟疑片刻,伸手接过。
我见他露出的右手缠着几圈绷带,心情也好了三分。
“起风了,回屋吧。”
宋然与我走进船舱,各自分道。
“灵毓。”隔着两道木栏,他回身叫我,“你日后也别再喊我‘二爷’了,好吗?”
我忽觉心头乌云全都消散了,只剩那灿烂的日光照进来。
我朝他笑,“好啊。”
灵毓。
灵毓。
我是真的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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