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我仿佛连舌头都折了,艰难地开口:“但我记忆有损,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我想不起许多人,也不知青兰山为何会有天劫。”
灵沂缓缓将手附在我的手上,迟疑道:“你……”
“我只记得我醒来时在青兰山,我只记得我原先的日子都是在那里过的,我记得,我们在一起,很快乐。”
我有些语无伦次。
灵沂低眸思索了片刻,将我拉到塌上坐下。
“有些事不记得也好,忘了也罢。”她叹了口气,道,“那日天劫降临,我恰好不在山上,等我回来时青兰山已经……我那时不知你还在人间,便找了一座山谷继续修炼。”
“那天劫……”
“大致是你的天劫罢。你与我们不同,你灵根清净,自化形修炼起,便是最最适合修仙道的。”她突然有些困惑,“照理说,你受了两次天劫,既然都扛过去了,怎么到现在还没有飞升?”
“我受了两次天劫?可……”
“你在青兰山出事前三百年便受过一次天劫,那时几乎是能说轻巧便承住了,可之后却无事发生。”灵沂抬眼看我,眉头紧紧颦着,似乎确认性地又问了一遍:“你都不记得了?”
我如实摇了摇头。
灵沂轻轻叹气,许久未开口。
“你叫灵毓,这总记得?”
我满脑子都是天劫的事,冷不防被她来了这么一句,竟有些愣神。
我方要摇头,却听得有什么碎在我耳边,极轻的一声。
墨黑的天空中嵌着一轮明晃晃的婵娟。
海风萧瑟,唯有身侧似远似近的温热气息是暖的。
他说:“我看钟灵毓秀四字十分合适,姑娘若没有小字,便叫灵毓如何?”
我微微恍神。
我蓦然抬眸看向灵沂,轻轻点了点头。
她犹豫片刻,从怀中掏出一条乌青细绳,送到我的面前。绳子纹路复杂,也不似普通丝线柔软。我伸出手把它捏在掌心里……
它一寸一寸变成雪白的颜色。
“这是……”一个名字脱口而出,“尺青绳!”
灵沂笑了:“不错!正是尺青。”
记忆如潮水一般涌来。我终于明白秦暄所说的“忆引”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那无忧无虑的岁月……原来早已经,离我而去了。
我闭上眼,试图在打马而过的回忆中寻找那个人的影子。
可我没见到他。
“只当青兰山的人触它时,它才是白色的。”我低声喃喃,“姑姑说……不愿让外人见到她的白发……”
我询问似的看向灵沂,她对我点了点头,似乎终于松了口气。
“你的尺青呢?”
我仔细思量,翻找记忆,我的尺青……
“那次天劫之后……便再也没见过了。”
我紧紧捏着那根以发为线编织而成的尺青,心中翻江倒海。
原来……原来……
灵沂问:“你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我……”我下意识低下了头,思虑再三,将自己如何被秦暄所救,如何陪他寻人简要地说了。
我这才发现,原来我一直感慨的一百多年光阴,不过三言两句便可道尽。
灵沂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你这会儿,怎么没和他在一起?”
我叹了口气,又将杜宇与慕仙的事从头至尾粗略讲过,道:“这次我想回去找找线索……当年没想过,如今却也只能这样求生了。”
灵沂眉头一皱:“我十年前见过你一回——想必就是那回了——你那时在与一只羽妖比武,我在旁看着不敢确定,直到你使出灵术避剑我才认出你来,那时你周身皆是仙气,我便以为是你已成了仙。”
“在相思崖?!”
“不错。我在相思崖呆了许久,本对那儿了如指掌,本想使个法子让那羽妖跟丢了你,我再前去与你叙旧,可还未等我出手,那羽妖便弯弯绕绕自己晕了,我一时竟也找不到你,我无意跟着那羽妖,可却是时时抬眼时时见他,我心中着急得很,竟将自己也困在那一方天地之中。”
“我心下大乱,周身便被一股突如其来极其霸道的灵力桎梏住了。那力量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强行催动自己千年修为意欲破阵,却是泥牛入海一般,不能撼动分毫。我费尽全身气力勉强抵制着,才意识到这阵的目标不是在我,不然我早便被压得身死魂消了。”
“那是……”我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没杀他!
“是那羽妖。只是我没料到你回来找他了……说来也是奇怪,你方一入阵,那阵便自动破了,我离你太远,被强盛的法力掀翻下崖。”灵沂顿了顿,又道:“我灵脉几乎都被震断了,本无生还可能,本以为三日后便就魂散,谁知到第三日时孟怀玉失足落下相思崖。她运气不错,颈上的长命锁有些许灵力护她一护,才没摔得粉身碎骨。我便以魂灵做契,附进了她的身体。她那时奄奄一息,若没有我,恐怕也是要死的。”
所以“遇灵”的光亮时有时无,所以我发现不了她。
我听闻她言语淡淡,心中愈发千回百转地难受,一时之间酸涩之感再压抑不住,只想找个法子宣泄出来。
“姐姐……”我伸手揽住她的肩,愧疚无比,“是我……是我害了你。”
但连我自己都未曾意识到,我在灵沂面前有一种这一百年在任何人面前都不曾有过的脆弱。
仿佛一个孤儿找到了最亲的亲人。
不会错了。这久违的、熟悉的感觉,在我无意识地叫她“姐姐”时,我便知道这一切都不会错了。
她轻轻回抱住我:“怎么能怪你呢……”
她这一句对我不但没有丝毫安慰,反而磨地我便这样埋在她的颈窝里失声痛哭起来。
一发不可收拾。
便好似,我将这一百余年心中所有的委屈与苦闷,都随着眼泪一块儿倾倒了出来,化作定定尘埃。
“好了好了,可别再哭了。”不知过了多久灵沂才出声劝慰:“从前便是那样爱赖在我身上哭,如今你也快一千岁了,怎么还是这般……”
我抽噎着锤她的肩:“哪里就一千岁了!”
“好好好,哭吧,哭个够。”灵沂又哄孩子似的哄道:“这一百年都没这么哭了吧,把我们灵毓委屈的……”
我听她这么一说,反而止住了眼泪,擦着面上的泪痕从她怀里起来,将她眼中点点笑意都看进心里。
我说:“真好。”
灵沂粲然一笑:“是呀,真好。”
我这才想起问问灵沂的状况,“你怎样?”
“我这身体不是全然受我控制,但她感念我救命之恩,与我相处的还不错。”灵沂顿了顿,有些无奈地笑道:“只是有些事实在是无法处理。”
我抛去询问的眼光。
“她喜欢那个祁家公子——你今日见过的。”她道:“你知道的,像我这样从未入过人世的狐妖,哪里会懂得这些?我学着话本上来,她倒是不乐意得很。我别的真是不懂,但料想对心上人应该温柔些吧,她却怎么也放不下面子。你说这人呐……”
我忍俊不禁,“或许她心中自有计较。”
灵沂摇头,“我与她共用一颗心,却始终看不明白。”
“魂魄有灵,哪是件件都能契合的?”
灵沂笑笑,不说话了。
我握住她的手,小心翼翼地问:“你如今是不是没有再修炼了?”
灵沂笑得释然,“我本就是捡来一条命,又如何能让孟怀玉搭上她自己?”
我鼻中又一酸,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她的意思。
凡人魂魄脆弱,灵沂虽自有修复灵脉的方法,可她若一旦重获千年灵力,孟怀玉的魂魄怕是要被她挤碎了。
她自己做好了决定,弃了千年道行,弃了长生之路,与这身躯同命同寿,与这身躯里的另一俱魂魄同生同死。
眼见我又要落下泪来,灵沂慌忙劝道,“我与她同游人世,倒也算不得亏了。”她揩去我眼角的泪花,“若不是那一遭,我怕是今生都不会踏入这样美好的地方。灵毓,我从前不知,这练练红尘,竟是这般叫人痴迷沉醉。现在回头一看,都不知道原先那些枯燥的日子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可不是白活了这么久?我今生能赴一趟红尘,已是极幸运的了。”
许是今日情绪翻涌得厉害,不然怎么我听到这样旷达又自得的话,还是难过的很呢。
“你方才说你要回相思崖?”
我点了点头,勉强压下阵阵心绪:“是。如你方才所言,凶手若是使出那样的法子杀掉杜宇,便一定会留下痕迹。”
灵沂道:“我与你一同去。”
我有些讶异:“你……”
“没事的,怀玉她性子很好,不会不答应。”
我道:“我不是说这个。”
“那别的事情就更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我虽没有完全恢复,但身手还是有的。再说,我的灵力,总还有一两分在。”
我犹豫着不肯答应,又听灵沂叹了一声,“青兰山,也许就只剩我们两个人了……”
我神思一动。
“我不想好不容易重新遇见你,转眼又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再能见一面。”
“你知道……我左右不过几十年光阴……”
我怕极了她说这样的话,连忙打断道:“别说了,我们一起去便是。”
灵沂轻轻一笑,“我从前情感淡薄,也不太明白凡人的七情六欲,但我这十年来,却是真真正正地想要见你。如今见到了,我也真真正正地欢喜。我希望我能帮到你。”
我有些哽咽:“姐姐……”
她抬眼看了看天色,对我道:“我该回去了,若被孟府的人发现怀玉不在府里,不好解释。”
我突然想什么来,一阵极度的不安翻涌上来,不答反问:“你的原身呢?”
灵沂神情一凝,似乎没想到我会问这个。她一个字也没说,只笑着摇了摇头。
没有办法了。
我黯然失神,却又听她再问:“再过几日便是除夕,你与我一起回孟府吗?”
“好。”良久,我把自己从自缚的茧中剥离出来,牵牵嘴角,道:“我同你一起。”
回到孟府时,正月上中天。
我与灵沂靠在孟府后门的小巷子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白日那个比武求师的孟小姐……”
“是怀玉。”灵沂笑,“我可干不出来那样的事。”
“孟小姐那弟弟,倒是惹人喜欢。”
“这孩子嘴甜得很。我来孟府时他还没有出生,也算是看着他长大。”她道,“小时候我常将他抱在怀里,他不哭也不闹,尽朝着我傻笑。他虽顽皮,到底不失可爱。”
“他可怕孟小姐的紧,我白日里还帮他藏了藏……”我说出后发觉有些不妥,忙住了嘴。
灵沂看我这般,笑道:“无妨的,怀玉睡着呢。我自然是不会怪你。”
“你也睡去吧。”我抬头看看孟府后远里那棵逾墙而出的大树,道,“今晚我就受些委屈,睡在这槐树上了!”
我纵身一跃,寻了个粗壮些的枝干坐下。
灵沂仰头看我:“明早我来让怀玉来找你。她最有法子,你们俩找个由头名正言顺地让我们年后一道去相思崖。”
“好。”
嘎嘎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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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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