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暄没有回应,只是默默捻起一颗花生,放进嘴里。
我也不言语。
足音跫然,兰若提着餐盒走了进来,看秦暄在吃花生,不由笑道:“先生当真饿了啊。”
我退在一边,见她把餐盒里的几样菜端出来,又收拾了桌子上被秦暄揽成一堆的花生皮屑。兰若又拿出一只茶壶,收了原来的那只,在秦暄杯里添了添,雾气飘散,该是热的。
秦暄坐在凳上看她摆弄,仍是淡淡的。
一应东西都齐全后,兰若提起餐盒,躬了躬身,道:“先生慢用。”
秦暄道:“有劳。”
兰若朝我微微一笑,算是打招呼。而后便出门去了。
秦暄道:“一起罢。”
我也就不客气坐下吃了。
午膳过后,我觉得有些疲乏,便在窄塌上小憩了一会,起来,已未时末了。
秦暄仍在看书。
我打着哈欠问道:“什么书这么好看?”
秦暄道:“为人师表,总要先做些功课。”
我喝了口茶,笑:“合着你以前教我认字识文,都是随便说的?”
秦暄翻了一页,问:“哪一句是随便说的?”
我哪里说得出来,不过随口打趣,摆手道:“罢了罢了,可不敢跟你计较这个。”
我再吃了点兰乔兰若不知何时端上来的瓜果,出了院子。
宋府绝对比它的大门看起来要富贵阔气得多,不然我在这么一座小破宅院里找了半个多时辰,怎么可能还是没见着门?
就算我不识路,如果宋府真如那门一般寒酸,那么点儿大的地方,何至于半个时辰还没绕出去?
我碰上了几个宋府下人,个个行色匆匆,一副不爱搭理人的样子,我还没开口,人就已经走出老远了。
我无法,只能硬着头皮接着转。
谁知刚过了一扇月门,迎面撞来一人。
我捂着脑袋往前看去。这一看,吓得我险些一个踉跄摔在地上,扶着墙慌乱退了好几步——那人青面獠牙,一双血红的眼珠从眼眶中爆出,一头沾了血的白发。
再看,才发觉有些不对。
果然,面前那人大笑着扯下一层面皮,顺带着把乱似鸡窝的白发一起扒了下来。这男子弯着一双桃花眼,鼻梁高挺,面似冠玉,与那凶神恶煞的面具形成极强烈的对比。
生得倒是好看,还挺面善,似乎在哪里见过一般。
或许长得好看的人,都差不多是这样一张脸吧。
只听他笑着道:“吓着你了,真不好意思。”
我揉揉额头,勉强笑道:“这位公子还真是有雅兴……”大白天扮鬼吓人。
他捋了捋头发,捧着面具道:“今天回音楼唱了一出杀鬼的戏,我看着实在有趣,就向老板讨了一张面具。哈哈。”
他的目光终于从面具上移开,朝我看了两眼,道:“怎么没见过你?是新来的?”
我道:“我是秦先生带来的婢子。”
他又问:“秦先生?教三弟读书的?”
我点点头,三弟,那么他该是宋家另两位公子中的其中一位了。
他道:“那你该不认得我,我是宋然。”
我施了个礼,道:“请二爷安。”
宋然摆摆手,眼底笑意不减分毫,“不必不必,我这人没这么多规矩。放才是我冲撞了你,理应道歉才是。”
他又看了看手中那张唬人的面具,沉吟道:“不如这样,这面具权当我向姑娘的赔礼吧。”说着便把面具朝我面前伸了伸。
我看他话说出口又有些不舍,通情达理道:“谢二爷好意,只是这东西…我要了也没多大用处。”
宋然眯眼笑道:“也是也是。”
“嘶”了一声,又道:“那日后有机会请姑娘到回音楼听个戏。你放心,在下一言,驷马难追,定不会哄你。”
古人只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噗呲一声笑出来,从来也不曾见过这样夸自己的。于是出口打趣:“纵使二爷哄我,我也没处找您去啊。”
宋然扬了扬眉,“你这话说的……那……不如,现在就请姑娘去?”说着就要拉着我走。
我忙反拉住他,劝道:“我开个玩笑罢了。”
“我可不是开玩笑。”
我无奈:“是我错了,我错了。我万不该质疑您的。”
他才顿了脚,回身看我:“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秋悦。”
他又忍着笑道:“那姑娘是不是有个姐姐,叫/春花?”
春花
宋然自顾自大笑起来。
“……”
“我方才见你走的挺急,是要去哪?”
“我…我迷了路…”
于是我跟着宋然几乎要把宋府各个角落都走完了,还不停地在兜圈子。若不是我刚才已把宋府走了个大概,现在真看不出他其实压根没把我往正道上引。我实在看不下去,扯了扯他的袖子,在路边停下了。
宋然也随我停下,嘻嘻笑道:“这路我也不熟。”
我哑然。
我的二爷,这可是您自己家。就算是您贵人多忘事,您不会向来往的家仆问一问吗?
我抑制住斥人的冲动,咬牙切齿道:“二公子,再不找到路,太阳都要落山了…”
宋然皮笑肉不笑地驻足片刻,故作灵光一闪的样子,道:“啊呀!我突然就想起来了,寄春园么,正是在北院西南角啊!”
“……”
我有气无力道:“那快些走吧,公子还要回自己屋里去,也该用晚饭了。”
宋然笑道:“是是是,该走快些。”
他一手拎着面具,一手负在身后,仍不慌不忙地在前带路,简直像在散步。
如果可以,我真的想一脚把他踹到燮川城门口的那天河里去。
等我回到竹院,天已渐黑了。院里点了几盏烛火,亮镗镗的。我进了屋,见秦暄坐在桌边,对着一桌还未曾动的菜,喝了口茶。他见我来了,才伸手揭了碗盖,叫我坐下吃饭。
“原先是要去拿琴的,结果路上碰见宋家二少爷,就没去成。”
秦暄没说什么。
我喝了口汤,道:“这位爷真是比我还闲些,我说是我迷了路,他非要亲自给我带路,还不把我往正道上引,只带着我在府里兜圈,若不是该用晚膳了,我怕是明天早上才回得来。”
秦暄又没啃声。
好在我已经习惯了,只当自己自言自语也无所谓。
饭后,我本想去院里消消食,秦暄却没有向外踏一步的意思,仍缓缓踱步到书房,打算接着看书。
我赶忙跟在他身后,道:“今日无意间听宋二爷说城里有个叫回音楼的地方戏唱得不错,可去看看?”
秦暄却道:“今日,你出去后,宋老爷携宋熙来见我了。”
“啊?”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就来过了?”
秦暄默然,扬手在书架上拿了本书。
“那我恰好没见着,可惜了。”
秦暄道:“日后有的是机会。”
我点头:“是是是。”
秦暄倒是把话题转的十分漂亮,但我偏不吃他那一套。
我接着道:“那去不去听戏了?”
秦暄道:“既要授课,自是不便。”
我撇了撇嘴,转身叹道:“现在你倒忙起来了……”
我倚在门上对着黑透了的天发了会呆。秦暄悠悠地从屋里飘来几个字。
“自有人陪你。”
听了这一句,我却是脊背生了半分凉意。
我刚要开口,见一人提着一只灯笼从院门那边走了过来。院里本就亮的,待那人稍走近了些,我便大致能看个分明了。她提着灯笼,脸却不怎么照得清,看不出是兰乔兰若中的哪一位。
她又走近,见我杵在门口,柔声道:“秋悦姑娘,二爷找你。”
二爷?宋然?
我道:“二爷找我何事?”
她却打了个马虎,笑道:“自然是有事了。”
我又道:“可不是因为今日我走路一时不慎撞到了他,二爷要找我问罪吧。”
她道:“二爷心胸宽广得很,不会计较这个。”
“那奇了,他找我做什么。”
她又笑,腾了一只手扯了扯我的袖子,道:“先跟我去,见了再说。”
我下意识的退了两步,又听见秦暄道:“即便是撞了人,也该主动去陪个不是。”
何况现在人家找了我?
那人又道:“二爷向来心慈,你且安心。”
于是我只好揣着几分不安,跟着她走了。
她只管在前带路,一言不发。我没确定她是哪位,也不敢随意出声叫人。沉默良久,不免有些尴尬。
“……”
“姐姐,你是哪一位啊?”
“兰若。”
哦,兰若。
她在前不紧不慢道:“你若是分不出,随便喊也可以。这么些年,我与兰乔也习惯了。”
我道:“两位姐姐实在太像,站在一处时,我只觉是我眼花看出重影。”
“我与兰乔是双生胎,所以像些。”
我随口道:“那姐姐的爹娘真真是有福之人。”
“……”
兰若脚步稍慢,却不言语了。我看不见她神情,觉着她似乎有些失意,只当自己讲错了话,闭上了嘴。
兰若领我进了一道门,门内却是暗得很,只一处轩榭是亮着的,那处还有阵阵乐声传来。踏上了浮桥,才知道原来有一片湖。
走了二三十步,到了一处石亭,侧对着那通明的水榭。我一路看那水榭中的戏子咿咿呀呀缠缠绵绵,郎有情,妾有意,隔着茫茫水光,真如同梦境一般。我不觉便入了神,丝毫不曾注意亭里是否有人。
兰若干咳了一声。
我才看见亭下坐着一个漆黑的人影,蹭着水榭的余光,大致分辨出身形。正是宋然。
我躬身,道:“见过二爷。”
宋然道:“不必不必,快请坐。”
我应了声,却没敢轻易坐,这亭子小,桌椅摆在上面显得略挤,且只有两张椅子,坐了一张,只剩一张,我坐了,兰若就只能站着。
我只是个刚入府的小丫头,还不是宋府自家的,这样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也不好。
宋然见我没坐,也不勉强,倒了一碗茶递与我,笑道:“今日刚在姑娘这欠了场戏,谁知碰上大嫂生辰,大哥请了戏班来府里唱,我就恰好借花献佛,把姑娘叫来了。”
我双手接过茶碗,道:“多谢,二爷真真是个君子。”
宋然也不辞让,嘿嘿笑了两声,道:“这是前两日我叫人从柳州那边捎来的龙井。姑娘也是南方人,尝尝可还入得了口?”
我喝了一口,赞道:“好喝得很,定是上等的龙井,只是我不太懂,没得浪费了好茶。”
倒不是谦虚,喝了百十来年,我只觉得再好的茶喝着也没白水舒心。
宋然道:“怎会?你若喜欢,便多喝些。”
我陪笑,顿了顿,宋然又道:“看戏罢,今日这出唱的不错。”
那边水榭的戏子正欲推半就,你侬我侬。
这些戏我少说也看了百十来遍,他们人阿,一段佳话便能唱个百儿八十年,一点新花样也没有。
比如说这出,唱的是前朝丞相的女儿与一个落第书生一见钟情,在克服许许多多磨难以后,终成眷属的故事。
我没话找话:“怎么二爷倒喜欢看这些儿女情长的戏。”
宋然抬起茶碗,盯着那边戏台,道:“倒不是喜欢,只是十分羡慕。”喝了口茶,转头向我道:“你们女孩子家,不都是喜欢看这样的吗。”
我笑:“二爷听哪个说的?”
宋然挑眉,疑问道:“哦?不是么?”
“别的姑娘家我不知,只我自己,却是不太爱看这种情戏。”
宋然撑起下颚,也不看戏了,只听我说。
我咳一声,道:“这世间哪来的这么多和和满满大团圆的情情爱爱,又哪来这么多扭扭捏捏不痛快的情情爱爱,纵使有些阻碍,也不至于闹到两边人都断了心肠才有情人终成眷属。写戏的多半是男子,他们也不知姑娘家真正的心思,只管把自己的法子往上套,只管往坎坷曲折上写。我看了这戏,只觉得假的很。”
宋然听了我最后一句,哈哈笑道:“看戏而已,你何必这么认真。”
我顺嘴便呛他:“看戏而已,二爷又何必羡慕这种‘虚情假意’?”
“算我无知。”宋然微微颔首:“不过,我倒是第一次听‘虚情假意’这词这样用。”
我道:“秋悦没念过多少书,才真的无知,让二爷见笑了。”
宋然笑着摆手,转过头去看戏了。
我又默默喝了口茶,稍觉着有些不自在,回头一看,发觉兰若已不知哪去了。
沉静良久。
戏也甚无聊,我捏了捏手指,左望右望,只见那水榭正对着的另一个亭子里,忽的亮起几盏烛火。一个身影背着光亮起身,似是作了个揖。那边的亭子比这个大了不少,黑压压的坐了许多人。
那人直起腰背,转身往这边走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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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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