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祈裬陷入了深深的黑暗之中,仿佛沉眠千年的螣蛇,被层层叠叠的神木蔓条勒进血肉里,牢牢地囚禁在极玄地狱之中。kanshushen
挣扎,却不得丝毫挪动。
口不能言,耳不得闻,目无法视。
只剩下一颗赤热的、还在流动着血液的心脏,包裹在单薄的身子里,嘭嘭的跳动。
——还活着。
在寂寂无边的浓墨之中,那是比渊瑯还要深上几分的纯黑,透不过一丝的光亮。
只有她孑然一身。
除了黑暗,无路可走。
一年、一百年、亦或是一千年。
是多久?她不记得了。
渐渐地、不知何时,她突然发现在浓墨里,出现了一丝光亮。
那是一抹素白之色,藏在层层蔓延开来的墨黑之中,像是无意间滴落在宣纸之上,又迅速渲染开来的一缕白烟。
陡然之间,浓墨迅速的从她眼里褪去,她没有任何理由地仓皇起来,内心深处的恐惧使她几乎是忍不住地想要拔腿而逃。
但,她只能深深地、深深地被禁锢在原地,丝毫动弹不得。
砰——一声闷响似从天边传来,又像是从躯体内传来,徒然炸响在耳边。
一股窒息而又透凉的感觉瞬间沿着四肢,顺着颈脖,像一只情人缱绻的手,攀上了她的脸颊。
转而,紧紧的掐住了她的喉咙。
一股浓郁的苍凉从她眼底无可抑制般的升起,深心处有的,只是无尽的绝望。
窒息之间,她恍惚看见了几张熟悉、却又像隔了千百之年,只剩下陌生的脸。
青白色的,浮肿不堪的。
——哈。
她努力想忘记的所有事情,就如盘踞在脑海里的附骨之疽,不绝的、牢牢的吃食着她的血肉,畅饮着她的骨髓,庆祝着她的崩溃,欢呼着,跳跃着,在眼前肆无忌惮、张牙舞爪。
到底,重活这一世,是为了什么。
她深深地、深深地埋下了头颅,宛如婴儿在胎盘里一般,将身体紧紧地蜷缩起来。
“白祈裬。”一声仿佛不含任何情绪的声音,清清浅浅地,悠悠落下,钻入耳里。
……
陆雪琪。
我——
……
白祈裬缓缓睁开了眼睛。
柔和的光线从窗外透了进来,印着檀木桌上点了星星点点的香烛气,杳杳盘绕氤氲在空气之中,随后渐渐消散开来。
这里,似乎没有人在。
她缓缓坐起,只是怔怔的、痴痴的望着刚破晓的窗外,出了神。
哒——一声清清浅浅的脚步声落在门前的石廊上,敲出细微的清脆声。
白祈裬敛了眸,抿着苍白而毫无血色的唇,转过头,却像是牵动了某处的伤口而引来了阵阵蚀骨的剧痛般,单薄的身子无法自抑地抖了抖,额上密密麻麻地浮出了一层细汗,浸湿了两鬓的碎发。
白祈裬静静地坐在床上,不敢再动,淡淡地望着房门。
这时该是午后了,房门虚掩着,两扇窗子支起,隐约可以看见庭院中依旧青翠的青草修竹。
哒——那声清清浅浅的脚步声又再一次响起,白祈裬幅度极小地偏了偏头,随即像是明白什么似的,竟是苍白着脸,无端的笑了一下。
就算是这么小的动作,白祈裬也像是极为耗费心神一般低低地急喘了两口气。
“吱呀。”
木门被缓缓推开,一只纤细而又温润的手搭上了木沿,白祈裬眸里的瞬间亮了亮,笑盈盈地盛满了笑意。
“陆师姐。”白祈裬正了正身子,语气极为轻快,但细细听去,免不了发现里面深藏的几分颤抖,似是在忍耐什么。
“嗯。”陆雪琪亭亭立在床前,离她隔了三四丈的距离,冷眼望着她,淡淡出声应道。
白祈裬见她应了,又是高兴几分,自顾自地低头笑了笑,道:“陆师姐,师妹身有不便,不能向师姐请好,还望师姐莫要怪罪才是。”说罢,竟是朝她眨了眨眼,顽意闪动。
陆雪琪闻言皱了皱眉,刚欲出声说些什么的时候,却抬眼间瞧了瞧,不知是顾虑什么,将嘴边的话生生地咽了下去,良久,这才冷声转而提起另一件事:“为何相让于我。”
“…陆师姐,我没有相让于你,只不过是技不如人罢了。”白祈裬闻言怔了怔,半晌,这才抬起纤长而雪白的有些病态的手,敛了耳边的碎发,轻声偏头,朝陆雪琪道:“我接不下来师姐的天雷。”
“一派胡言。”陆雪琪闻言冷冷的朝她一瞥,声音仿佛从极寒地狱吹来的冷风,欺霜赛雪。
“不曾欺你…”白祈裬无奈地笑了笑,叹了口气,将身子倚在床栏之上,阖了眼,单薄苍白的唇似是一碰即碎的纸一般,一张一合:“接不下来,自然就放弃了。”
“那你为何以身扛天雷?!你真把我当儿戏了么?!”陆雪琪闻得此言竟是动了怒,胸膛微微起伏。
“我…”白祈祾愣住了,仿佛也是没想到陆师姐会生如此大的气,良久,这才苦笑道:“不曾轻视于你…只是,我不愿——如果那比试终究要你我两败俱伤的话…”
“这又是何苦呢,头名之争,真的有恁般重要么?”白祈裬睁开眼睛,望着陆雪琪笑了,嘴角的弧度似是盛开在三川的彼岸花,妖艳而苍白,她薄唇轻启,道:“师姐,我曾以身淬天雷,再接天雷,风险自是没那般大。再者,若是执剑强行硬破天雷,这其中风险不说,你也会再遭反噬,恐有性命之危…我又于心何忍?”
十分话,三分谎。若无渊瑯,天雷之威岂能戏说?
陆雪琪眯了眯眸,只是冷冷地打量着她,脸上毫无表情。
白祈裬见状也笑眯眯地弯了眸,嘴角噙笑地回望过去。
过了良久,陆雪琪这才收回目光,沉了眸,低声道:“为何?”
……为何?
为何于心不忍。
白祈裬低低地闷笑了两声,随后像是又牵动到了伤口一般,轻咳了起来。
就在白祈裬低头轻咳之时,一只不似白祈裬那般骨节分明却又同样纤长雪白的皓腕伸了过来,手上捏了一盏茶杯。
茶杯里盛了半杯温水,袅袅余温氤氲开了一丝热气,偶尔飘出一缕,暖暖地烘在了白祈裬的脸上。
白祈裬展开轻握成拳头的手,接过了茶杯,杯身上似还有一丝手温尚存。
她吸了吸鼻尖,缓缓抬头,轻笑着道谢,指尖腹却不住地轻轻摩擦着杯身:“陆师姐。”
“嗯?”陆雪琪溢出一丝鼻音。
“我说,陆师姐。原因就是,陆师姐你。”白祈裬低头抿了口茶水,温热的水流淌过舌尖,滑入喉间,荡起阵阵涟漪。
“莫要说笑。”陆雪琪的身子僵了僵,皱眉低声呵道。
“嗯,”白祈裬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不是说笑。”
就在白祈裬的注视之间,陆雪琪的脸色以肉眼可见速度冷了下来,气氛此时竟是到了冰点。
“……我极为仰慕陆师姐,”白祈裬瞧着陆雪琪,良久,这才敛了眸,让人瞧不清神色,语气低的像是喃喃自语一般,一字一顿,似是耗费着全身的力气:“像是……师妹崇——”
就在白祈裬要将另一个字吐出口之时,木门“吱呀”一声被轻推而开,竟是苏茹抬步走了进来。
白祈裬低低地松了一口气,不敢去瞧陆雪琪的神色,只是转头朝苏茹叫了一声:“师娘。”
苏茹进门后,瞧见陆雪琪站在床前,不由得愣了下,见白祈裬叫她,这才转过眼,快步走到她的床边,坐下,柔声道:“祈裬,你可好一些了?”
白祈裬缓缓点了点头,道:“回禀师娘,好多了。只不过现下还无法起身行礼……”
苏茹嗔了她一眼,道:“命都去了大半,你倒还有心思记得这个!”转而见陆雪琪定定地站在床前,不由得惊奇道,“你怎会来此?”
陆雪琪低声朝苏茹行了礼,随即敛了眸,望了一眼躺在床上朝她笑的白祈裬,抿了抿唇,道:“回禀苏师叔,弟子来……探望白师妹。”
苏茹闻言欣慰地笑了笑,温柔道:“陆师侄有心了。只是方才你师父好似在找你有事——似是为了你决战之中的事。”
陆雪琪闻言身子僵了僵,转过头去,不再望白祈裬,低声道谢,请辞道:“既如此,弟子先行告退。”
苏茹挥了挥手,连道无碍。
待陆雪琪走了之后,苏茹这才转头替白祈裬查看伤势,半晌之后,松了口气,点了点头,道:“你向来体质好的异于常人,此番救治,外伤已好了十之七八,只是这体内经络啊,损伤还是太重,不安心静养是不成的。”
白祈裬轻声应下,随即沉吟一会儿,出声问道:“师娘,你方才所说陆师姐在决赛之中的事——她是受伤了吗?”白祈裬细细回想,似是觉得陆师姐的左臂方才一直有些奇怪,不由得猜想到。
苏茹微微一笑,摇头道:“你们啊,这才相识几天?感情就如此熟络了?也好,陆师侄从小就轻轻冷冷的,来来往往都是一个人,难得你得她关照——”
白祈裬心中一紧,有些莫名的甜又有些心虚,却听见苏茹转口道:“不过,她决赛时倒不是受伤了。”
白祈裬低低地松了一口气。
那是……?
白祈裬皱眉不解,既然不是受伤,那到底是何事才值得陆师姐在听到水月真人的传唤的时候,神情竟会有一丝不自然?
“莫非是决战输了?”白祈裬轻问出声。
所以对弟子寄有高期望的水月真人才会生气?
只是,如此也有些太过严格了。
“是也不是。”苏茹脸色有些古怪,随即见白祈裬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轻叹了一口气,道:“陆师侄在决赛时硬生生憋着一口气打败了齐昊,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倔的很,但——她竟然在最后一刻执剑跃下了决赛台。”
跳下比试台,便意味着放弃比赛。
白祈裬闻言一阵愕然,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们这届七脉会武,可也算是大放异光了。”苏茹意有所指,瞧了眼白祈裬。
可不是么。
白祈裬叹了口气,知道苏茹在说什么,低低地朝苏茹道:“师娘,对不起。”
苏茹闻言摆了摆手,沉默了会儿,道:“你一直以来的性子都温和谦让,不喜斗争,这我都是知道的。但这次,你还是有些过了,让自己置身于如此险境——若不是……”苏茹说到最后,划为一声喟叹,敛了话头,只是不住的摇头。
“抱歉。”白祈裬低下头,瞧不清神色,声音轻的似是被风卷来的哝哝呜咽。
“莫说这些了,你师父才是最为揪心的那一个。”苏茹瞧了一眼白祈裬,叹气道。
白祈裬闻言沉默下来,半晌才抬起头,只是抿着唇,视线跃过苏茹,怔怔地望着窗外。
苏茹见状,不由得又叹了口气,温声道:“你刚刚才醒,不要太累了,要多多休息。我吩咐过了,让他们不要过来打扰你,三餐让小凡送来就是了。”
白祈裬淡淡点了点头,应道:“嗯,多谢师娘了。”
苏茹见状也点点头,柔了声音,道:“那你休息吧,回头我让小凡把饭菜送来。”说着回过身子,走了出去。
白祈裬缓缓躺了下来,望着房间的顶梁,缄默不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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