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杜鹃归

"什么?子季被关在祠堂?"

殷东山豁地自榻上起身。

原来,初平按照殷榯的吩咐,去朱煦屋里谎称六公子睡着别去西院打扰时,红肿的双眼让朱煦起疑心。

朱煦稍问几句,初平便哽咽地把殷老太太处罚他的情事给全部交代了。

朱煦迈开小腿,赶紧去东院求助四爷夫妇。

"六哥哥被关起来了。"

殷东山大惊。

本以为徐州刺史夫人不追究,白日两个郎君打架的事就算结束。不成想,老太太的怒意仍是没消。

"君姑的意思是,要子季去她跟前告罪,承认他有错。"

刘铖冷静地道。

朱煦低低地问:"六哥哥没有错,为什么要告罪?"

刘铖摸了摸她的脸,隐讳地道:"孩子,有时候人错了不敢承认,只好将错推给别人。"

朱煦似懂非懂。

殷东山眼底布满乌云,着急地道,

"子季那孩子,脾气跟母亲一样硬,认准的事绝不妥协,别说抽藤条了,就是打断骨头也不会吭一声。"

事关殷家祖孙三代,刘铖一个媳妇不好说什么,只尽可能维持镇静,道:"母亲这会肯定什么都听不进去,咱们先去祠堂看看他吧。"

朱煦不等殷东山,已先跑去祠堂。

草萤在后头气喘吁吁追着,不禁纳闷小娘子怎么腿力如此好。

三爷把祠堂立在偏僻幽静的北边,得绕过一个小湖,好几条回廊才到的了。

所以就算六哥哥被打死了,也不会有人知道。

朱煦脚程加快。

总算来到祠堂,门口一个像夜叉的老妇挡住去处。

朱煦踮起脚尖,往内看了一眼。

六哥哥就躺在冰凉的地板。袍底湿漉漉,看不出是血还是汗水。他紧咬着牙根,目光却逐渐涣散,嘴里喃喃念着什么。

"爹,娘,你们在哪……等我……"

朱煦一阵鼻酸。

初平一边啕哭,一边帮他擦汗。

他看起来很痛。

"让我进去。"

朱煦站在老妇面前。

老妇张开双手挡住,蛮横地道:"没有老太太的命令,谁都不准进去。"

朱煦怒极了。

老太太,老太太,为什么哪里都有老太太,阴魂不散,鬼魅似的。

究竟为了什么深仇大恨,要置自己的孙儿于死地?就因为他不愿意照她的意思过日子,他就活该被折磨吗?

那是她的孙儿啊!

朱煦气得全身都在发抖。

她用小小的身体撞开老妇,很用力很用力地撞,力气之大,直将老妇撞倒在地。

老妇又气又急,起身将朱煦拎起,小娘子跟小鸡一样在半空中踢脚挥手。

"放开我!"

朱煦做势要咬老妇,龇牙裂嘴。

她人小力微,可她有心气,她就是不屈服,打死也不屈服。嘴巴咬不到,换成用手扯老妇的头发。

草萤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放开小娘子!"

四爷来了。

殷东山在后头一喝:"殷家什么时候轮到下人做主?放开她!"

四爷平日斯文,可凶起来的模样与威风凛凛的大爷极像,老妇吓得打哆嗦,将朱煦放下。

朱煦冲去殷榯身边,掀开他的袍子。

少年小腿肿胀得不像话,有许多瘀血积淤在皮肤底下,瘦削的脸颊苍白无血色,整条腿都在剧烈发抖。

他到底被打了多久?

软嫩的指尖轻轻抚着他乌黑,凌乱,湿濡的发丝。

殷东山连忙大喊:"快将六公子抬进屋去!快!"

-

殷老太太屋中。

老妇回报祠堂混乱的情形。

老妇说六公子死活不肯认罪,打人的仆妇中途还险些停下,幸好有她盯着,可谢小娘子来了乱了规矩……说得天花乱坠,口沫横飞。

殷老太太不发一语。

老妇接着道:"老太太,您先前碍着谢小娘子的身分,多少对六公子宽宥,可六公子越来越不服管教,这样下去其他小郎君小娘子可要不服气。"

"老太太,别看六公子还年少,虽然只是打架滋事,可若放任不理只怕将来要干出更出格的举动啊!"

老妇在朱煦那吃鳖,心里不满,企图挑起殷老太太的情绪。

"够了!"

老人家突然用力顿了下鸠杖。

突然之间,鸠杖猛地裂开。鸠头咚的一下滚落,滚到老妇面前,木杖也裂成两半,往墙上倒过去。

挑唆的老妇吓得跌坐在地。

鸠头上的铜眼彷佛在瞪着她。

老妇哭丧着脸:"这这这可是御赐的鸠杖!见杖如见先皇!怎么会断了?"

殷老太太沉下嗓子,口气听不出情绪:"出去。"

老妇连滚带爬,连忙离开屋子。

死一般的寂静。

苍凉的月光照在殷老太太年迈的脸庞。她蹲坐下来,轻轻抚摸铜制的鸠头,不能置信陪伴在身边的三十年的鸠杖,就这么断了。

断的无声无息,毫无预兆。

昔年,殷太公在战场上被燕军夺走性命,乱箭活活射死了他,那时他年岁不过三十。她一人含辛茹苦养育四名年幼的儿子,在饥荒与疫病中撑下来,靠的正是严格的家规与极端的把控。后来,先帝感念殷太公功勋彪炳,嘉赏寡母照料幼儿的辛劳,便赐了一把鸠杖给她。

这几十年来,若非她严守纲常,凡事顺着规矩走,殷家何以走到现在?

她做错了什么?她什么都没错!

可为什么鸠杖却裂了?

殷老太太抚着碎裂的鸠杖,喉头骤然咳出一道鲜血,呛碎她所有信念。

殷榯睁开眼。

屋子里弥漫着药味。

身边的人有的在替他上药,有的捧着气味苦涩的药汁,四叔坐在榻边半阖着眼假寐,四叔母陪着朱煦喝粥,她奔走一夜,饥肠辘辘的。

被树枝勾破的绸衫已换成青葭色的萝裙,上头绣着清新丽致的白苹花,发髻别上绛红镶玉花簪,她两颊绯红,像春天的芙蓉,一眼瞧上去娇糯乖巧,全然看不出是方才撒泼扯人头发的小娘子。

朱煦是第一个察觉殷榯醒过来的人。

"哥哥醒了!"

小女孩声音水灵灵的,脆脆的。

殷东山转身看向殷榯,激动地道:"总算醒了,快,拿汤药过来。"

药来了。

"这药是你三叔母特地帮你调配的,慢慢喝。"

殷东山轻声道。

初平扶殷榯起身,起身时拉扯伤口,殷榯眉头微皱。

朱煦心尖跟着咯登一下。

他将药汁接了过来,一杓一杓舀,温暖的汤汁入喉,他的身躯暖将起来,喉咙也舒服多了。

朱煦乖乖等他喝完药后,取出一罐盒子,走到床边。

"六哥哥,这个药膏你收着,痛的时候拿出来擦,很快就不痛了。"

说着间,药膏落在殷榯手中。

这一次,殷榯没拒绝她的好意,随手打开来。

果然有一股说不出的古怪味。

朱煦又拿出三夫人的医书,比着其中几种药草,认真地道:"哥哥,我问过三叔母,她说药膏是这几种草植做成的,你如果不喜欢他们的气味,我请三叔母再做一份新的。"

得知殷榯受伤后,三夫人调配药方,并交给朱煦一罐退瘀去肿的膏药。

朱煦高兴接下,但觉得味道怪异,怕殷榯闻久难受。

心里盘算着也许能加一些香香的叶子进去,或是芬芳的花朵,应该也能盖住气味,然而该怎么做还是得照书来。

要是她识字就好了……

殷榯看着她流转的双目似乎在苦恼什么,便道:"不必做新的。"

"不必做新的?"

殷榯想了想,道:"药膏在于药效,不在于味道,只要有效,好不好闻是其次。"

朱煦呆愣看着他。

这应该是六哥哥第一次好声好气与她讲话,也是第一次接受她的好意。

他墨如黑夜的眼眸中,似乎有光芒回来,彷佛回到第一次在甲板上见他舞剑时的神情。

等哥哥身体好全,一定要央求哥哥再舞一次给她看。

朱煦眉眼弯了起来,像月牙一样甜净的笑,眼眸比星星还亮堂。

"六哥哥说的有道理!"

殷榯垂下目光,舀了一口汤药。

煦煦是个会安慰人的。

她的眼神真挚,比药还能治愈他。

殷东山夫妇两人对视,表情若有所思。

朱煦退回去案几继续乖乖喝粥,大人们有话要说,她不打扰他们。

殷东山眉眼有些严肃:"子季,我已想好你的去处,以后你不必再待在家里,被老太太处处针对。"

殷榯喝药的动作微顿。

"徐州刺史刚接下三州军务,他本人却不事弓马,先前更没有任何军功,必定需要懂军事的人手,等你伤好了,我带你亲自走一趟刺史府拜会徐大人。"

殷东山指的是,大魏的军事长官通常由与朝廷关系好的人兼任,而不是由熟谙战事的军官担任。大魏第一代皇帝当初本是人臣,窜位成君后,只任用亲信,尤其忌讳功高震主的将领,怕他们有了军权便会叛变。

所以明面上徐琨军权在握,但实际上,他极可能对军务一窍不通。摄政王将三州军权交给他时,正值都城刚刚发生战乱,为免南方跟着生变,赶紧先派徐琨稳住江东。

这是摄政王情急之下的权宜之策。

像徐琨这种临危受命的便宜官,最急需人才。

"那便谢过四叔。"

少年的声音有些哑,带些哽咽。

殷东山接着将自己的思路与谋划细细说给殷榯听,诸如天下的局势,大魏与周遭邦国的关系,以及南迁后南北世家权势的平衡。

朱煦仰着脸,托着腮,专注地听大人的谈话。

原来,外面的人对殷家四子的印象,总是以为大爷擅武,二爷三爷会做生意,四爷无所事事空有虚名。

可实际上,殷东山在家并没闲着。伺候老夫人,担任族中教席之余,他与朝廷官员往来密切,并暗中关注朝政。

殷东山平日看起来闲散悠哉,可一旦决定要做什么,就一定做到极致。

经此一遭,殷东山决定要赶紧帮殷榯安排出路。

殷榯既已无心文职,待在府中处处是老太太说了算备受掣肘,倒不如去军营里历练。

还有他自己,也该去官场闯荡了。

赋闲在家好多年,虽然老太太事事仰仗他,可对他的态度却越来越轻蔑。反倒是长年不在家里的三哥,没伺候过母亲一顿茶,却总被老太太捧着,话里话外暗指三哥最有出息。

老太太忘记当年是她要殷东山留在家伺候她,她说三个儿子都在外头打拼,她心里孤单。

想当年他与都城诸多名士交好,也算是小有名气,那会尚书郎,散骑,御史中丞多少官位捧到他面前任他挑选。

可他挑挑拣拣,终是为了母亲那一句"她孤单",全都放弃了。

到后来,老太太日子过得不孤单,却忘记是谁让她不孤单。

想到这,一阵疲惫袭来,于是催促朱煦:"煦煦,夜深了,让六哥哥好好休息吧。"

屋里没有她的应声。

"煦煦?"

人跑去哪玩了?

刘铖好笑地比了比殷榯。

原来,小娘子又睡着了。

她窝在靠墙的那一边,身体缩的像只小虾子,软乎乎的手掌攀住殷榯的腰身,头颅钻进他手臂底下,棉被遮住半边脸,睡的又香又甜。

这一次,草萤与初平很有默契,两人作势要一同抱起她。

殷东山莞尔,比了个嘘声:"让她在这睡吧,不必抱回去。"

刘铖白了他一眼:"郎君腿上有伤,踢到就不好了。"

"那我来抱。"殷东山伸出手臂,试图将朱煦轻轻拉出来。

岂料,她的手脚攀的很紧,身体像扎根在殷榯身上似的,殷东山竟拉不动。稍一施力,还被她举起手掌挥开,再更用力地搂住殷榯。

刘铖无奈扶额:"煦煦真黏子季,连睡着也巴着不肯放。"

草萤忍不住笑了出来。

初平嘀咕着,为什么抱个小孩如此麻烦……

一时之间,他们又陷入一筹莫展的境地,四双大眼瞪着一双小眼。

此时,柔和的月光照进屋里,将朱煦照的一片清华,朦胧姣好,像朵清新娇憨的小梨花。

彷佛整轮江东的月光,都照在她一人身上。

殷榯低首,默默看着她沉静的脸庞。

煦煦妹妹今日为了他,做了好多激烈的举动。

她一定累坏了。

还是回去她自己的屋里睡更舒服。

殷榯捧住她的后脑勺,先将手掌覆在朱煦的掌背,大拇指轻轻钻入她手掌与自己的腰腹间,再慢慢将她拉离被窝,如此朱煦总算离了殷榯的身驱。

离开殷榯的那一瞬,她还是感觉到了,在梦中扁了扁嘴,眼睑似乎快要张开。

全部人紧张了下。

殷东山连忙接过手,搂在怀中,将她头颅轻按在肩上。

朱煦感觉到人体的温度后,脸色又恢复平静。

四人一前一后步出屋子,脚步逐渐远去。

殷榯朝着门的方向,默默望了许久。

半晌,他阖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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