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命吃力地抬眼，看见洁白的一截衣袖。

神君的手指冰凉，正细细地为她擦拭嘴角的血迹。

良久，司命听见他的轻叹：“你这是何苦。”

天命有归，尤其是凡人的命数，生来便注定了的，难以更替。他们做神仙的，如观镜中花水中月，不可轻易更改。

是啊，她这又是何苦。

她叫沉亦，在神界还有一个广为流传的名字，司命。

顾名思义，她位列仙班，掌三界命数，可知生死，因此虽然位分不高，在神界还算有些分量，诸神见了她，自当礼让三分。

在神界当差，与凡人为官做宰没什么两样，也需以贤立身，谨言慎行。平日里府上往来走动的客人，不过泛泛之交，她时刻小心看管着记载天命的簿子，不让人轻易瞧了去，如同守护自己的性命。

唯一真心的朋友，只有二郎神杨戬。

杨戬是云华天女的独生子，师从玉鼎真人，容貌丰神俊朗，能用宝剑伴着歌谣舞出一曲飞龙在天，深受王母娘娘器重。不过司命认为，他能受到王母娘娘器重的真实原因并不在此，就连过来找她算命的众多女仙，一提到二郎，都会不自觉脸红，想来就连阅人无数的王母娘娘也不能免俗。

也因着一副好皮相，杨戬在神界步步高升，官位比她高了好几百阶，却还能不忘初心，纡尊降贵和她做朋友，实在难得。

有道是，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任何事都有个由头。

枉她一介神仙，经历数万年世事轮转，早就修炼成一念心生灭，不受情缘所寄，最终却落得一个众神唾弃，堕落成魔的下场。

这个由头正是从杨戬身上牵引出的。

那日她正在书房忙碌，管事的仙使突然前来通报，说清源君到了。

杨戬法号清源妙道显圣真君，为图方便，众仙常称呼他为“清源君”，既显庄重，介绍起来又不至于太拗口。但司命与他相识太早，还是习惯用少年人时的叫法，唤他一声二郎。

三十年前，天帝陛下武选仙卿，杨戬经王母娘娘力荐，得封为天枢省上相，每日都需面见天帝混个脸熟，显然是很要紧的官职，乃至天天忙碌，许久不曾来找她府上坐客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司命以为，杨戬这是碰到麻烦了。

果然，青衣神君一踏入书房，就找她要天命簿。

司命正在描一张女娲娘娘的肖像，头也不抬道：“天命簿记载众生命数，若无意外不得启用，你要它作什么？”

杨戬与她交情甚笃，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一五一十全说了。

在凡界中有祭告天灵一说，此种说法并非没有道理。天帝陛下记挂苍生，尤其记挂在这苍生中最为弱小的凡人。因而每当凡界改朝换代，若有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勤政爱民的君王，天帝便会格外关照一二，是以凡人皇帝通常自称天子，稳固统治的最佳办法，莫过于有天帝他老人家撑腰了。

按惯例，每到冬至之日，凡人皇帝在阳气最盛之地圜丘祀天，祈愿便能上达天听，求得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然而这一年的冬至，天帝陛下召杨戬上殿，却并未提及凡人皇帝的种种功绩，仙气盈空祥光大盛之处，娓娓道来的却只是天帝陛下一个简短的梦。

凡界已有二百三十五年不起大乱，今次竟叫天帝梦到万民嚎哭的情景。据天帝所言，他梦中的凡世，适逢夏旱，贫民流徙，却自发地守在烈阳曝晒的一处空地上，三日不食，日夜哭泣。天帝在那刺目的光亮下，看见一块无字碑。

杨戬拱一拱手道：“敢问陛下，那块无字碑为谁而设？”

天帝摇头叹道：“孤也不知，只是它既入了孤的梦，大抵是别有深意罢。”似是想起了什么，又问：“在众仙僚中，哪位神仙擅解梦？”

杨戬立时想到梦神趾离仙君。

司命搁下笔，随意道：“既是替天帝陛下解梦，去找趾离君不就得了，何须劳烦我？”

杨戬笑了一笑：“你这懒怠的毛病真是万年不改。”说完又是一叹：“趾离君自然是见过了。”

梦神趾离居住在冥界酆都之中，已有数千年未曾现世。杨戬只能单枪匹马深入九幽泉，冒着被十万冤魂吞噬的风险给趾离君千里传音，仅得了三字：覃知聿。

“看来那块无字碑是为这个叫做覃知聿的凡人而设，”杨戬垂眸看着她笔下绽开栩栩如生的一叶莲，低声道，“但他是因何而死，趾离君不肯给个说法，所以想借你的天命簿，探问此人的冤情。”他见司命没有反应，又补了一句，“作为报答，我可将哮天犬借你当宠物。”

司命嘴角抽抽，道：“这事哮天犬君知道么？”她擦去指尖印上的墨迹，面上又重归淡然：“为了区区一个凡人，何必让你劳心伤神至此？”

杨戬道：“区区一个凡人，若只是平凡地死了，自然无需本君关怀。麻烦就在于他入了天帝陛下的梦。天帝度化众生，以为这梦是对他的警示，打破砂锅也要问到底。你这天命簿，不借也得借了。”

“天命簿玄妙，不相关的神仙即便借去了，也只能看到一纸空文。”司命扬眉道，“不过我府上正好缺个打架厉害的犬系灵宠，我看哮天犬君不错。也罢，得空我替你查查吧。”

“那就静候佳音了。”杨戬离开前，还轻声唤了她一句沉亦。

有道是，世间万物皆空，凡事皆有定数。若论司命与杨戬的缘分，不过是在开朝法会上的点头之交。但她在当司命神之前，还有一个名字，唤作沉亦。

沉亦与杨戬之间，倒还颇有渊源。

她本是一株无忧草，生长在洛水河畔，终年吸日月之精华，纳天地之灵气，渐渐地养出些神识。

凡间有主子和下人，在神界，众神仙的品阶自然也有高低之分。像三清仙尊这样的先天神祗，乃由道炁所化，而如同雨神这样的自然神祗，则由神格所化。至于其他小仙，谁也说不清他们是怎么来的，这也无足轻重。

或许她只是来自某位高阶神的一滴眼泪，或是偶然悟道后似迷惘似懊悔的一声叹息而已。

那还是在数千年前，杨戬正与西王母座下的青鸾仙使交好。某日他们相携横渡洛水河，青鸾仙使想将她摘去制成胭脂，被杨戬拦下了。

杨戬发觉萦绕至她周身的神泽，料定不日她将会化身为仙，于是径自将她带回府中，以上好的仙土滋养。

就这样，他赋予她生命。

后来才知道，世人称颂的清源君，时常感念四海安宁的局面来之不易，因而广发善心，路上碰到遇难的小花小草，随手就帮了，自不必花什么力气。

他肯出手相救，不过因为上位神对低阶生灵的悲悯，因为那点偶发的善心。

却让她刻骨铭心地记了许多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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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仙海浮沉，铭心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