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说过，覃知聿此世的命数，会随着他所遇之人的不同时时变化。封丽颜是个变数，她不允许变数发生。

“我算过覃知聿与封丽颜的姻缘，”她垂眸看着手心，那里没有任何纹路，这大概是现在她与凡人最大的区别，“我问天命簿，若覃知聿与封丽颜结亲，往后会如何发展。”

青鸾仙使立时明白，她是司命，而覃知聿只是个凡人，只要司命想算，自然能够算到。

“天命簿怎么说？”

司命笑了一笑，掌心白光大盛，变出一本破烂不堪的书册。翻开来，笔触苍劲，力透纸背，只不过皆以朱笔书写，字字句句似染了血。

此册周身裹着浓郁的仙气，不是凡物。青鸾仙使猛然醒悟，这就是传说中的天命簿了。

司命咬破右手食指，血珠冒出来。

她用自己的血，在空白页写下的，是覃知聿与封丽颜的生辰八字：“天命簿早已预知到，若他们结为夫妻，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天命簿给的启示，却是“大凶”。

覃知聿空有满腹经纶，却并非世家子弟，封家表面欣赏其才情，实则鄙薄其微寒出身，至他应考及第，诏为翰林学士，境遇方才好转。

封家世代书香，子弟多为文臣，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个个软弱胆小。天景二十七年，许谢文东窗事发，封丽颜的父兄为保全家族，竟将全部罪责都推到了覃知聿身上。若非如此，他顶多被罢为庶民，不至于罪上加罪，凌迟处死。

“若他真去封家当赘婿，恐怕只会以惨死收场。”司命说罢一叹，“请你来，是想向你请教，眼下到底该如何打散这对鸳鸯？”

“你确定覃知聿对封丽颜有情？”

“十有**，差不离了，”司命沉声道，“我亲眼看见，他们二人幽会，在池塘边说闲话。”

青鸾仙使挑了挑眉。

“还约着今夜一同听戏去，”司命愈说，心头焦躁愈盛，“关系如此亲密，这可怎么好？”

青鸾仙使笑容玩味，往她碗里添满酒：“我有个主意，不如由你来嫁给覃知聿。”

“我？”司命当即绷紧脸说，“本君掌三界命格，怎可委身于一个凡人？”

“别忘了，你已脱离神位，眼下只是凡人夏沉亦，委屈是委屈了点……”青鸾仙使略带促狭地冲她眨眨眼，“不过好不容易来这红尘中滚一遭，总得有些新奇的体验不是？”

她正沉思之际，又听见青鸾仙使道：“这是最便捷的办法。”

青鸾仙使说到点子上了。

天帝交予她的差事，是让覃知聿终成一代名相，享誉百世。这些日子她在凡界也读过不少史书，发觉他们凡人的仕途大多坎坷艰险，正所谓伴君如伴虎，稍有闪失便会万劫不复。

他需要遇见能为他领路的人，而非奸诈佞臣，更不能听信谗言，乃至引祸上身。

而他的姻缘，是极为重要的一部分。

若是嫁他为妻，便能时常伴他左右，护佑他免遭小人暗算。这主意乍一听荒唐，思来想去，却是最好的计策。

送走青鸾仙使，司命回房更衣。

柳长英恰好回来，听闻她晚上要去畅音阁听戏，兴致勃勃地给她出主意：“穿这身好，颜色艳丽些，衬你的肤质。”

她身上是一件大红色长裙，领边由金银丝绣成，艳丽是艳丽，她却觉得颇为怪异。昔年在仙界时，她素喜穿白，所以此番还是换成了月白色襦裙。

“原来是萧霆约你去，”柳长英听她讲明事情原委，更是兴奋非常，将珍藏的白玉笄拿出来给她戴上，“萧家世代簪缨，是个好人家。”

司命笑着，不予否认。

“萧霆模样也生得好。”柳长英又说。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水池边的白衣青年。美玉自古稀，他的气质恰如同世间最罕见的宝玉，无人堪比。

晚间又和柳长英说了一会子闲话，她才携伞出门，出了国子监，沿街徐行，但见路旁商肆林立，罗绮飘香，灯火至盛处，隐有音响清越，歌声泠泠。

放眼整个江南的戏楼，当属这畅音阁最热闹。入夜时分，便有千灯竞放，畅音阁则是这其中最瞩目的存在。而今夜萧霆花重金包下这里，使得满堂的伙计只为他们四人服侍……

“萧公子，咱们为何不坐前面去？”司命时刻注意观察着第一排的覃封二人，悄声问。

“今日有覃兄和封小姐在场，有些话，不好让他们听见。”萧霆腼腆一笑。

司命只觉乌云压顶，心想，麻烦了。

萧霆起先顾左右而言他，还想铺垫一番，却没得到多少回应，他无奈之下，支吾再三，终是狠了狠心道：“沉亦小姐可愿……可愿与我成婚？”

司命没想到，萧霆居然不经长辈同意贸然求婚，这才发觉原来此处凡世民风开放的程度远远超出她的想象。那覃知聿和封丽颜……

她愈发着急，脱口而出：“我喜欢的人不是萧公子。”

萧霆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她。

司命抱歉一笑，话到这份上，不如一鼓作气解释清楚：“吾有所爱，思之如狂。映南之姿，厚德流光。翩翩君子，昭昭威仪。唯愿此情无尽，不负二心。”

萧霆蓦然醒悟：“你喜欢的人是……映南？”

今夜的这出戏，二人都没心思听。

萧霆是听了她方才的宣言，内心过于震动所致，而她，则是生怕前排的封丽颜和萧霆一样，选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互相剖白心意。

从畅音阁出来，她被覃知聿叫住。

“沉亦，等等。”

司命立即停住脚步，看向萧霆。

萧霆叹息一声，对着已走到近前的封丽颜略欠身：“时候不早了，封小姐，我送你回府。”

封丽颜讶异：“那映南……？”

“映南与沉亦出自同乡，”萧霆干笑着说，“好不容易重逢，想是有私话要说。”

司命暗中赞叹，萧霆秉性刚直，为人也爽快。刚被她拒绝，便肯帮忙支走封丽颜，能做到这份上，不愧为忠烈之后。

封丽颜心有不舍，奈何放不下面子，一步三回头，还是跟着萧霆走了。

司命放下心来，这才有心思去逗眼前的青年：“你有话要讲？”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她脸上，很快移开，面上浮起一丝不自然：“没什么。”

“真没有？那叫住我作什么？”她狐疑瞥他，忽又笑了，“我倒是有话要跟你说。”

覃知聿的长相在她看来，最难得的莫过于他那双眼睛。眼窝并不深，瞳色却如鸦羽般漆黑，暗含沉光，看得久了，会产生坠落深崖似的眩晕之感。

早已想好的说辞，忽然变得难以启齿。

只是个凡人，怎么话未说出口，自己先露怯了？

她在心中暗骂自己，连忙挂起微笑，郑重道：“覃知聿，我夏沉亦想做你的妻子。”

某一刹那，覃知聿几近丧失言语的能力。

眼前的姑娘是没有心的——他恍然中想到，五年分离，她说走就走，说留就留，全然不顾曾经许诺。多年磋磨，他早已心灰意冷，真话假话，再也不愿深究。

他的眸光一点点地沉下来：“你又想诓我？”

“我没……”

“诓我一次还不够？”他冷笑着打断，“你说过会一直陪着我，是把我当傻子耍？”

司命语塞。

原来凡世这五年的失散，把覃知聿伤得颇深。但于她而言，切切实实只过了五日而已。她虽转世投生成凡人，却有神仙的境界，数万年的修行，早已让她对时间的流逝迟钝无比。要让她与凡人感同身受，太困难了。

“没想诓你……”她轻皱着眉，想解释，“全都是我的真心。”

真心？够可笑。覃知聿心想：我整晚都在暗中瞧你，却见你与萧霆嘻笑自若，好不畅快，怎么到我跟前，却面色为难，一副舍身就义的模样？

他从来都不懂她。

她能为救他舍身犯险，千里赴期，日夜守在他床边，诵经念佛，为求得他平安，长跪不起。她言笑晏晏，千依百顺，曾经在她的眼中，只能看到他，看不到旁人。

可她心狠至此，也能不辞而别，经年再见，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俨然成了另一个他不认得的夏沉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