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她一个小小的凡人之躯，去县衙抢人是不明智的。

司命早早将冬清哄睡，盘膝坐在地上，召天命簿。

自赤焰之火将她的仙身重新炼化，天命簿已与她血肉相连，无需施法，也可发挥大部分功用。

天命簿回溯时间，让她看清了事情的原貌。

那日她尾随王家公子离开，王家确实请了位郎中，将覃知聿接去医馆。

郎中查验他的伤势，千叮咛万嘱咐，需养足三月。冬清也赶去医馆，悉心照料。

他昏睡一夜，醒来后立即披衣起身。动静惊扰了正要出去换水的冬清，转身疾跑而至：“公子这是要去哪？”

“王家。”他面容沉凝，隐有痛色，“沉亦被他们带走了，就算拼了我这条命，也要把她抢回来。”

冬清害怕王家的权势，再三劝阻，覃知聿冷冷地抛过来一句：“我若坐以待毙，沉亦要是被王家欺负了，这个后果谁来承受？”

“公子重伤未愈，若是再闯王家，难道他们还会手下留情么？”冬清自小生活在醉月坊，见惯世态炎凉，知晓他激怒王家的结果是什么，“我总觉得沉亦不是一般人，她定能逢凶化吉的。”

冬清的话没有错。

她是神仙，在凡人看来天大的麻烦，在她眼里，却只是小孩子过家家。她始终带着体验的心态，来历凡尘中的劫。

她的确不是一般人。

或许她偶然间的言语不像是从十二岁少女口中说出的，冬清渐渐觉出了奇异。但司命以为，在如今这个情境中，冬清对覃知聿的劝阻才是正确的做法。

天命簿上说，覃知聿少时坎坷，时运不济，直至十七岁登科方才出人头地。他不应该在这时为了救她擅闯王家，横生变数。

冬清以为，她劝住了覃知聿。因为在那天之后，他果然没再提过去王家的事。谁知不过三日，覃知聿又不见了。

天命簿上画面变幻，让司命看到那时的景象。

当日夜已深，暴雨倾盆，覃知聿身披蓑衣，在湿滑泥泞的街道上急走。到县衙府前，他大声疾呼，击鼓鸣冤，县太爷李逢闻之，命人将他押到堂前。

覃知聿性情刚正不阿，平生最恨官员苟且之事，虽然听说过李逢卖爵鬻官的传闻，为了救她，却不得已低了头。

县太爷听他上陈案情，反应极诧异：“你要告王家？”

“王家王亨，强抢民女。”

“他抢了谁？”

“醉月坊，夏沉亦。”

听得醉月坊三字，李逢面露轻蔑之意：“既是醉月坊的女子，就不算清白人家了。”

覃知聿一怔，声音沉下来：“夏沉亦尚未出嫁，怎么不算清白人家？便是出嫁了，无端被王亨抢去，太爷难道还要坐视不理么？”

“你可知王家的分量？”李逢笑道，“那可是在皇上跟前都有头脸的大族，我凭什么为了你，去得罪王家公子？”

覃知聿气得眼角发红：“事关人命，你怎可徇情枉法？”

祸从口出，李逢大怒，当即命人将他拖出去，笞责五十。

他旧伤未愈，再添新伤，早已无力行走，整夜跪在衙府前，非要替她讨个公道。

县衙内一名典史看不过去，暗自劝他：“不过为了一个小丫头，死了就死了吧，你又何必执着？这世道自古便是如此，好人难当，好事难为，你还是快回吧。”

司命也觉得这名典史的话不无道理。

世人称颂出淤泥而不染者，他们口中的这些至善之人，最后都得到了好的回报。可在神仙眼里，万物相生相克，善与恶本就是相互联系的两面。史书上记载的，无非是掌权者想让后世看到形象罢了。

有的时候，在某些情境下，坚持本心无异于自取灭亡。覃知聿怎么就不明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

天命簿上，却留下了覃知聿这样一句话。

他对那典史说：“大道至简，繁在人心，我却相信我心中的那条大道，它终将会引我去正确的方向。”

可他等来的却是一纸供状。

李逢被王家买通，差人从背后将他敲昏，摁着他的手强行签字画押。罪名已成，他被投入县狱。

至今，生死不明。

司命不解。

一介凡人，为何要那么固执呢？

那时她以为，还没把覃知聿放在心上。

之所以救他，只不过是因为，他是天帝要保的人。

她连夜赶去邻郡的白马寺，拜十八罗汉夹纻像。

传说中，有十八位永住世间、护持正法的阿罗汉，在神仙界，这十八位尊者侍奉于佛祖座下，人称“十八侯”，与司命交情不错。

佛像可通灵，她跪坐在蒲团上，很快听到十八侯向她传音：“阁下可是司命？”

她回了个然。

十八侯齐声笑道：“神君的凡世之旅，玩得可好？”

“还是做神仙容易。”她笑得有些牵强。

“神君此时应待在雁门郡，特来此地，定是有事相求，”十八侯遗憾道，“不过神君要帮的忙，恐怕我等也无能为力。佛祖早有托付，对凡人覃知聿，是万万不可使用法术的。”

“司命明白尊者的顾虑，”有僧人见她长跪于此，好奇望来，她权衡之下还是掏钱买了三炷香，“只是司命并不是要尊者在覃知聿身上施法，而是另有其人。”

“哦？”十八侯奇道，“何人？”

“雁门郡守，江秉初。”

来之前，她特地算了一卦。卦象显示，雁门郡守江秉初对覃知聿日后登科颇有助益，想必已经到发挥他作用的时候了。

她还算到，江秉初迷信鬼神之说，于是委托十八侯今夜入其梦，有所警示：“请尊者跟江秉初说，雁门有郡，郡下有一县，县中有冤情，让他速速查明此案，还百姓一个公道。”

十八侯自是应下。

司命赶回雁门郡，至次日清晨，江秉初果然打开官署大门。

她滔滔不绝，半句不提王亨的恶行，只是叙述覃知聿无辜受冤一事：“他向来正直无私，李逢却逼他签字画押，强行给他安了个拐卖妇女的罪名，还望大人明察！”

江秉初本就因昨夜十八罗汉托梦而惴惴不安，听得此言，已信了七八分，派人一查，不仅查出那拐卖妇女的罪魁祸首其实是李逢的远亲侄子，更查出往年不少陈年旧案也是动过手脚的，即刻下令赦免覃知聿。

她去县狱接他，由江秉初亲自引路。

江秉初自觉对她不住，一路很是客气，快走到县狱的时候，江秉初忽然停下了，看着她欲言又止。

司命生怕听到不好的消息，掌心起了一层薄汗：“大人有事但说无妨。”

“这位覃知聿……是你什么人？”江秉初欲言又止。

“兄长。”她回答。

江秉初面露难色：“他的伤，比我事先预想的还要严重。”

她一怔：“他死了？”

江秉初猛地摇头：“不，不。”

她松了口气：“大人快带我去看他吧。”

她饱经风霜，越危急的时刻，反倒越冷静。倒是江秉初对她的反应颇为气愤，走在路上时不时地感叹这姑娘是没有心的，连自家兄长快死了都无动于衷……脚步忽然停下，她偏头轻声问：“就是这里了？”

江秉初默然。

司命缓了片刻，抬步迈入牢房。

室内昏沉沉的，只有一小块地方洒满日光，也就是在那里，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影。

覃知聿。

耳边响起江秉初艰涩的声音：“大夫说他的伤太重，失血过多，已是……已是无力回天了。”她似是没听见，走到他身边蹲下，手指轻轻搭住他颈侧的脉搏。

他的心在跳。

她又去探他的呼吸。

有气息，但很微弱，脸上冰冷得吓人，眼睛紧闭着，怎么叫也叫不醒。

身后江秉初低声道：“姑娘节哀。”

“大人能否回避？”她唇角慢慢勾出一个淡淡的笑来，“容我……容我和兄长说几句话。”

“那是自然。”江秉初满面忧伤地退出去了。

她俯身，发丝轻柔地落在他的脸上。“覃知聿。”她继续叫他的名字，“覃知聿。覃知聿。”

最后她唤了句：“映南。”

他的食指轻轻动了动，可还是没醒

她苦笑：“你这是要难为我了。”

难为就难为了吧。他是为了救她，才伤成这样。她身居神位，自当报恩。

她低头安静地看着他，始终这么看着，直至他憔悴的面容映入她的眼底，心底，在那最深处，有一株青绿色的无忧草。

不能动用法力，她只有一种方法。无忧草叶有起死还魂之效，无论是神仙还是凡人，只要尚有一口气在，都可以救活。

她的本体共有五片草叶，拔去一瓣，犹如凡人砍去双腿，其中的痛苦即便是她，也险些抵挡不住。

大片鲜血从腹中渗了出来，她取出草叶，磨碎了给覃知聿喂下，之后便再没有多余的力气，靠在一旁闭目养神。

直到她听见一声低唤：“沉亦。”语气无比熟悉。

这是她最脆弱的时候，一晃而过的功夫，她以为听见杨戬的声音。那时她只是神界中的一名婢女，深深爱慕着杨戬，会将他的喜怒哀乐当作自己的喜怒哀乐。真是愚蠢得很。

“沉亦。”

她睁开眼睛，蓦然清醒了，发现用这种语气叫自己的，竟是覃知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