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二章:久处亦怦然

她早就想到,杨戬破天荒地下凡,定不会只是来找她闲谈这么简单。他要说的事,应该和覃知聿有关。

“按天命簿上记载的,这个凡人,应会在半年后入国子监,此事你可知道?”杨戬问。

她点头,声色隐有笑意:“当然知道。”

国子监乃郢朝官学,无数读书人心中的圣地,覃知聿年仅十三就考入其中,外人闻之赞其聪颖,可只有她明白,覃知聿付出了多少。

他少有大志,以天下为己任,青灯黄卷,彻夜苦读,从不懈怠。司命看在眼里,却不想他过得这么辛苦。

杨戬道:“覃知聿一生中有三起三落,入国子监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你要时刻小心。”

“我自会护他周全。”她点头。

“还有一事,也许你不知道,”杨戬补充,“昨日我去文昌君府上,他要我务必提醒你,其实天命簿上记载的内容,是会时时变化的。”

此事本应在她继任司命官之时就告诉他,只是替人改命本就为天理不容,文昌神君以为她永远也不会遇到此种情况,因而未曾提及。

“凡人只有一世的光阴,生平经历皆是有限的,”杨戬复述文昌神君所言,“本来覃知聿注定含冤而死,但经你强行回溯时间,让他回到幼时,又让他中途遇见了你,往后将会如何发展,就连天命簿也无法预知。”杨戬停了片刻,又道,“包括他的姻缘。”

他本该是一生无妻无子的结局。司命忽然想到天命簿上记载的传言,他与雁门郡浣衣女私交甚好,难不成……

杨戬似是料到她所想,颔首道:“天命簿上的那位浣衣女,或许是你。”

“是我又如何,不是我又如何?”司命笑了,“我早已与天命簿合二为一,难不成会害怕区区命运二字?”

再说这是天帝陛下交付下来的差事,为了替覃知聿改命,即便要她上刀山下火海也是推拒不得的。杨戬属实多虑了。

“既如此,我没什么好说的了。”杨戬深看了她一眼,抬袖一挥,“走吧,我送你回去。”

杨戬收起法象,带她从幻境中走出来。原来此处是一片荒地,杂草层层叠叠,风沙弥漫。

“与天界相比,凡界真是无趣得很,”杨戬语气中多有轻蔑,“即便是在冥界的枉死城,也有众多鬼魂相伴,这里除了弱小的凡人,还有什么呢?”

司命蹲下身,抓了把沙子,看着细小的沙粒从指缝间流出。神仙看凡人,就像在看这些沙尘。她大概明白杨戬所想。

“沉亦,别动。”他忽然说。

她果真不再动,忽然感觉一股凉意,刚要阻拦,杨戬已用仙术将她身上大大小小疤痕抹去,还给她换了套干净的衣裙。

“去吧,那个凡人来找你了。”

神君冰凉的声音回荡在耳畔,司命猛然扭头,朝黑夜至深处看去,不见覃知聿。身后忽然风起,吹乱了她的发梢,她再回头时,杨戬已经不在了。

“司命恭谢清源君。”她轻声说了一句。杨戬定然听得到。虽然相识已久,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少。

回去的路上,果然遇见跑出来寻她的覃知聿。

司命早知他会生气,事先想好解释的借口,一见他就温温软软地笑着卖乖:“我忽然想起今晨来这儿种了一株瓜苗,怕被雨水冲走了,急着赶来看看。”

雨下了整夜,覃知聿也找了她整夜,衣衫早已湿得不像样了,鬓发直往下滴水,那双黑沉沉的眼睛似乎也浸了水似的,凉意弥漫:“你去哪了?”

“就在这附近啊。”她昧着良心撒谎,“雨太大了,我就在树下躲了会儿雨。”

覃知聿目光垂下来:“你的衣服是怎么回事?”她的衣裙被杨戬用仙术换过,与出门时那身不一样。

“……路上遇到好心人家,送了我一套新的。”她越说声音越弱,底气不足。

覃知聿本就是担心她安危才出来寻她,眼下见到人没事,其他的就不多计较了。他叹气:“回去吧。”伸手刚要拽住她的手腕,目光微微一凝。

她刚刚挽起了衣袖,露出来的皮肤光滑细腻,那些疤痕竟都消失了。

衣裙可以换,皮肉却换不了。他每夜亲自动手替她抹药,司命都想说不必。凡人看来难治的疤痕,在神仙眼里,动动手指即可去除。

这回,真不知该如何解释了。

“走吧,我困极了。”她佯装打哈欠,匆匆放下袖口,快步走在前头。

幸而,覃知聿没再多问。

夜里回去,她想着杨戬的提示,翻来覆去睡不着。第二日起得晚了些,走到饭厅,江夫人正和江秉初聊天,司命坐下时,恰好听见江夫人说出“沈未明”三个字。

江裴二家交好,当年江秉初也是因为婚约在身,奉父命娶了江夫人,对妻子曾经的过往并不知情,也自然没听说过沈未明。

“如果你是说江南的沈家,我倒是有个熟人可以帮忙。”江秉初想得简单,以为妻子想要找到这位沈未明,只是老朋友叙叙旧,“沈家世代为商,想来人脉通达,你若想见,我明儿就请到家里来。”

“这倒不用。”江夫人似有难言之隐,吞吐道,“夫君只需替我带封书信给沈未明就好。”

江秉初被蒙在鼓里,非常爽快地应下了。

司命缓缓搅着碗里的粥。

江夫人像是这才察觉到她的存在,笑道:“知聿一大早回书房了。”

她应了一声,低头喝粥。

“我听夫君说,知聿文章写得好,”江夫人夹起一块绿豆糕,放到她碗里,“过几月朝廷选贡,他定能入选的。”

此事已是板上钉钉。司命并不担忧。

“若知聿入选……你可会陪他一起去?”江夫人又问。

国子监分南、北两监,最近的南国子监距雁门郡也有千余里。司命忽然明白江夫人所想:是怕她与覃知聿青梅竹马一场,却不得不在半道分离。就像当年的裴嘉因与沈未明。

“夫人放心,我定会跟着他。”她笑,“不跟着他,我也无处可去。”

江夫人支持她的决定,不过前不久也来投奔郡府的姑娘冬清,江夫人很是喜欢,执意将她留在身边亲自教导。冬清虽然百般不舍,最终还是留在了郡府。

之后的半年,风平浪静。

覃知聿读书刻苦,她常去相陪。

书房里有沉香的味道,是江夫人送来的,说沉香可以醒目。可这香味或许与她的属性相克,加重催眠的功效,她闻了只觉周身乏力,困倦无比,打着哈欠问:“你在看什么?”

纸页摩挲的轻响。他答道:“《孟子》。”

圣贤之道?她心中不屑。这世间哪有真正的圣贤?不过是名家儒士写来诓骗世人罢了。

香味愈浓。

她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趴在桌上,手指轻点着桌面,口中哼唱着不成形的调子。

“瞻彼洛矣,维水泱泱……”

覃知聿目光落在书页上,许久翻不过去一页:“我没有听过这样的歌。”

她半梦半醒间,分不清今夕何夕:“是我故乡的歌。”唱的是洛水河畔。

他问:“你的故乡?”

她恍若未闻:“嗯?”

“你不是雁门郡人?”

“不是,我的故乡很美。”那是仙泽最充裕的地方,正因如此,才孕育出了她的仙身,“那时候,每天都很开心。”

覃知聿静了一瞬:“后来呢?”

“后来?”她想到杨戬,“后来去到他身边……”

他?他是谁?

她似是想到不好的回忆,眉头轻皱:“总是受欺负。”被思慕杨戬的婢女欺负。

覃知聿看她的脸,好似又出现了梦里的幻觉,还想要再问,她已经彻底睡熟了。

半年后,覃知聿入南国子监。

临行前,江秉初特命人备好车马,金银钱帛,水和食物,不一而足,要是没江夫人拦着,恐怕还会将整个书房搬空。

她与覃知聿站在郡府前,并肩而立。身后跟着江秉初派给他们的一列随身侍从,声势浩大,风光至极。

这是江秉初的意思,他心里惦记着十八侯托梦,还当覃知聿是神仙再生,送到门口险些要给他跪了,怎么劝也劝不住。“公子此去经年,别忘了,常回雁门郡看看。”

江夫人则托住她的手,柔柔地笑。

出发的时辰到了。覃知聿双膝落地,竟是一个大礼拜过。

“这可使不得——”江秉初惶恐,一想到自己居然受了神仙的跪礼,慌得就差求爷爷告奶奶了。

“今日之恩,映南没齿难忘,日后定当报答。”他看江秉初的神情,难得郑重。江秉初一怔,宛若失声。

“只不过,我不是神仙。”覃知聿话音又一转,无奈笑道,“是大人多想了。”

说完,他不顾江秉初的质疑,转身登上马车。司命随后也坐到了他身边:“你临别前来这么一句,搅得江大人心都乱了。”

覃知聿低低笑了声:“我真不是神仙。”

司命笑着点头:“我知道你不是神仙。”

她掀帘看向窗外,马车徐徐前行,出了城郊,路过无边旷野。这是他们待了十多年的雁门郡,世事流转,恍如过眼云烟。

“但或许你是神仙要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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