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淤青

待场上整清,台上旗牌官传下将令,御龙官锦绣衣,持哥舒棒,在球场周围,黄旗招动,五面金鼓齐鸣,乐声大起,是道:蹴鞠场边万人看,秋千旗下一春忙。

十人十马到场中心,赵玉琮跑马入红旗,万候珺跑马入青旗,各队分开阵仗,跃跃欲试。赵玉琮、沈听珠、朱湜、荣敬公主驸马房田玉和中书舍人宇文炎一队,万候珺、晋王、沈听祈、柳昭惜一队,另加天祜随从一人。

内侍点起一根线香,一鼓响,两队齐呐一声喊,万候珺率先开球,一球跨过半场,一记远传,晋王接过,一击打过球门,拔得头筹,场上一片喝彩,唱筹,增青旗一面。

赵玉琮和朱湜看了沈听珠几眼,她驭着马,一脸严肃,赵玉琮扬声,“四娘,小心骑马!”

朱湜一球传给他,赵玉琮大力一击,策马狂奔,顺手一挥,进一球。

再一声锣响,赵玉琮骤马而来,拈偃月球杖,虚影一招,踅将从万候珺手中扣过木球,万候珺一笑,两马相交,二人一来一往,一来一回,一个侧身转臂著马腹,霹雳应手神珠驰,一个勒轡邀鞍双走马,蹺身独立似生神,一个如佛祖五行山压孙悟空,翻转筋斗云也无力,一个似十八罗汉的铜墙铁壁,没人能窥其破绽。

两人几个余回,众人看得呆了,不言一语,递相暗暗地喝彩。

又见赵玉琮追入一步,向回一扣,控球直出,沈听祈和晋王从身后挟风追上来,呈两面围攻之势,晋王探杆一拨,说时迟那时快,赵玉琮勒马灵活躲开,跨过二人合围,飞马而出,一手将球传给了宇文炎,他一马当先,趁势运球入洞。

不料,万候珺轮杆铲起一片黄土,冲马展臂一抄,木球在地上翻了几个腾,滚向了沈听珠。

她赶忙罩住木球,后方天祜随从跟上,横开朱湜和方田玉,扬马撞上沈听珠。

马儿一惊,沈听珠差点儿松杆落球,天祜随从再次撞来。

赵玉琮东西驱突,从后赶来。

二人对视,只消一眼,沈听珠将球打了出去,赵玉琮看准时机,一把接过,打球入洞。

唱筹,增红旗一面。

*

北面高台上,裴之巽伏在桌前,铺开宣纸,提笔落下几字,他低垂着眼,眉目温润,俊秀似竹,一袭月蓝长袍,瘦削腰身,点点浮光扫过眼睫,白玉面容,似银月落雪。

侍女看得怔住,手帕脱手而出,裴之巽顿笔,弯腰捡起,一双清瘦修长的手递上,侍女粉脸生红,道了声谢,视线又落在他坐下的木轮椅上,叹息一声。

这裴六郎出身四世三公的河东裴氏,又是左仆射裴相继的嫡长子,风华无双…可惜,是个残废,侍女难掩惋惜之色,裴之巽看在眼里,笑意冷清,转动坐下的木轮椅,临窗停下,一瞥,击鞠场上的风光尽收眼底。

不时,皇帝散了众臣,太子赵明松和右仆射窦孜彦领送天祜使臣,来人伏侍安歇,又见裴之巽一人远望,太子问:“元初,你在看什么?”

“击鞠。”裴之巽淡声道。

窦孜彦顺眼看去——场上天祜随从冲力过猛,一拉马,失控撞向一旁的柳昭惜,眼看柳昭惜就要连人带马摔倒在地,沈听珠伸出球杆,运杆推住她的杆子,往上一抬,带力扶她上马。

柳昭惜道一声谢,沈听珠微仰起脸,迎风露出一双清亮如水的眸子,她大大一笑,眉眼弯弯,面颊透红。

窦孜彦骇然,“……这是谁家的娘子?”

侍女道了一个万福,“回大人,她是沈大夫家的四娘子,名唤沈听珠。”

窦孜彦恍惚,多年前,他远远见过她一面,当时她随渚晏进宫,小小孩童,侍立在后,低头看不清眉眼。窦孜彦喃喃自语,“沈忡应的女儿,怎么会!?”

太子不解道:“……舅舅?”

裴之巽静坐,未有一言,漫天净白的柳絮似乱琼碎玉散在空中,飞过沈听珠的发梢,裴之巽抬手,一团柳絮正落入他的掌心,轻盈软暖,他抬眼,只觉得一阵心痒。

*

红日西沉,场上战况愈加激烈,青红旗面球胶着,线香隐隐燃尽,赵玉琮躲开万候珺的进攻,却不慎进了晋王和沈听祈的埋伏,两面并驱分镳,交臂叠迹,朱湜灵活腾挪上来,电光相逐球杖,横在几人中间,赵玉琮插空,一手将球传给房田玉,他再一剪传出。

木球蹭地飞在沈听珠马下,她一兜将回来,屏气凝神,策马运球,后方万候珺和沈听祈抄了上来,沈听珠斜马躲过一击,却不想沈听祈横马堵住前路,掣電一般运杆夺球。

沈听珠退了几步远,一咬牙,一脚蹬空,挑球于上,霹雳勒住马,马蹄翻将前仰,沈听珠就势踩上马,飞身尽平生气将球打了出去,沈听祈只一扑,轮杆阻拦,她再一抬杆,一把打掉沈听祈的球杆,球杆脱落,人也飞摔了出去。

“四娘——!”

“小四——!”

“沈听珠——!”

几声惊呼,沈听珠重重跌在马下,马蹄从她背上踏过,失控侧翻过去,最后一丝线香燃尽,木球入洞,内侍击鼓以示胜,台上众人不住声叫道:“好球!”

沈听珠爬起身,喊道:“我们赢了,世子!二哥哥!我们赢了!”

“沈听珠,你不要命了!”沈听祈大吼一声,勒坐下马,“你知不知道,方才有多危险!你是想活活摔死还是被马踩死?”

沈听珠吓了一跳,低下头,怯怯叫道:“三兄。”

沈听祈一身火气,急怒难当,气冲冲策马而走,其余众将招呼过来,柳昭惜心有余悸,“四娘,你可还好?”

沈听珠跳了几步,胸口闷地痛了一下。朱湜后怕道:“小四,你要吓坏我了!”

“没事,我好得很。”沈听珠眸子乌黑晶莹,回头一看,赵玉琮正站在她身后不远处,面色沉沉,她立即挤过众人,欢喜道:“世子,我们赢了!”

闻言,赵玉琮只问:“伤到哪里没有?”再做声不得。

台上一锣响,各自回马,牌旗中传令,众将躬身听令,万候珺牵来追云,十锭金子和二十锭银子,来赏赐赵玉琮一队,众将上台见礼拜谢,万候珺道:“今日这场打得漂亮,诸位辛苦,特赏金银厚奖。“

众将一齐欢呼,晋王问:“公主,这追云应嘉奖给谁?”

万候珺笑道:“沈四娘最后一球打得着实精彩,我和赵濉恕佩服,所以这追云应该嘉奖给沈四娘,晋王觉得如何?”

“理应如此。”

沈听珠将手一让,哪里肯受。

万候珺直爽地笑笑,“四娘,不用谦让。你今日果断勇敢,不让须眉,这追云应你所得。”

沈听珠垂眸,满面羞颜。赵玉琮抱手,抬头朝她一笑,“收下吧。”

众将起哄,沈听珠推脱不过,只得收了。

*

直至日暮,击鞠场上的热闹才将歇,渚晏方被皇帝唤走了,沈听珠用过膳食,胸口疼得厉害,朱湜挂心,让侍女传信,叫了杜医师来看。

朱湜一男子,自避让去了,沈听珠和柳昭惜进了内室,杜医师不在房中,传了侍女回话,有事耽搁,让二人稍等片刻。

二人方坐等,说起闲话儿。

沈听珠一听才知,这杜医师原是清河郡主杜如筠,善药理,性情静冷,她的生母是先帝第八女平乐公主,下降驸马都尉杜聪,不过当年栖亭一战,平乐公主和驸马都尉以身殉国,杜如筠少加孤露,皇帝特封杜如筠为清河公主,奶母拒之,皇帝退封清河郡主。

“我倒是有一个法子,能弄死杜如筠。”沈听珠想起那日假山之言,一时心惊。

过了半个时辰,只听一阵脚步响,一声道:“二位娘子久等。”

沈听珠起身接见。

淡淡的药香携入内室,只见杜如筠步履沉稳,未装钗环,身上穿着茶白裙衫,一双多情眼,眉如春画,恬淡清冷,好似冷霜中盛开的栀子花。

正是吟:玉质自然无暑意,更宜移就月中看。

沈听珠忙见礼。柳昭惜携着杜如筠的手,“十娘,你快看看四娘,她被马踩了身,不知伤了何处,痛得厉害。”

杜如筠把了一脉,道:“四娘,你脱下衣裳让我看看。”

沈听珠忙转过身去,褪下衣衫。柳昭惜凑看去,一眼见她后背大片淤青,浮在皮肤上,深成紫红色,柳昭惜惊呼一声,“老天爷,怎伤成这样?”

杜如筠碾了些药草敷上,又写了方子,道:“没有伤到要害,晨起敷一次药,喝上三两日,静静儿养几日便可痊愈。”

沈听珠道了一谢,和柳昭惜推门而出。

赵玉琮换了绯色常服,站在廊亭下,剑眉入鬓,身姿挺拔。他正和朱湜说话,见二人出来,眸子一霎似化进了浓稠的墨,慢散在眼眸中。

沈听珠抬眼偷看他,赵玉琮不似之前笑眼,现下却像是一把的锋利宝刀,冷冽,冰寒。

几人招呼说了几句,沈听珠沉吟片刻,开口道:“九娘,二哥哥,我有话想和世子说…”

二人会意,相携去旁。沈听珠站在他身侧,轻声问:“世子不开心…因为什么?”

赵玉琮撩起眼皮,清亮的眸子映透着细光,直言道:“因为你。”

沈听珠拱手道:“请世子明示。”

她眼神直白,带着茫然和探究,映在赵玉琮那双深瞳中,他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转过视线,道:“我说过了,输赢不打紧,你为何还要如此搏命?”

“原是因为这个。”沈听珠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我可不是因为世子才这么搏命的。”

赵玉琮假装可惜一声,侧过头笑道:“是我多想了?”

沈听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我之所以这么搏命,一来,当然还是世子教我骑马,自是感激,不想拖累世子。”

“二来,我幼时受人欺负,很怕马…但师父说,我不能躲一生一世,方才那一刻,豁了命出去,一下子也不觉得怕了。”

她顿了顿,释然道:“我不仅想让世子胜,更想以后不再怕马,这样对我来说,很好。”

赵玉琮怔怔出神,像是一把火撩在身上,再之后,心口好似被人开了个口,灌入滚热的情绪,他喉处微微干痒,摸了摸鼻尖,“……我也觉得…这样,很好。”

沈听珠朝他一笑。

二人相视,赤乌西落在回廊上,衣袂被飞吹起,沾了一丝凉意,却只道心中滚烫。

①“蹴鞠场边万人看,秋千旗下一春忙。”引自宋代陆游《晚春感事》

②“侧身转臂著马腹,霹雳应手神珠驰。”引自韩愈《汴泗交流赠张仆射》

③“勒轡邀鞍双走马,蹺身独立似生神。”引自《敦煌变文集·捉季布传文》

④“玉质自然无暑意,更宜移就月中看。”引自清·刘灏《咏栀子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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